多多听到‘针’这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他四下看看,不知何时他已经到了接种室外。他记得这里,上次从这里出来的时候他的莲藕一样的小胳膊上就多了个针眼儿。
这对骗子!
多多‘哇’一下哭出来了。
许慎行哄他:“多多,你是男子汉,勇敢点。这个真不疼,一下子就好,就像蚊子叮一样。”他十分有耐性地解释着,可无论他怎么哄多多还是哭着扭着不肯进去。
易素没了耐性,“我抱他进去。”许慎行转过半个身子,“我再和他说说。”易素几乎是低吼着:“他还这么小,你说什么他听得懂?”说着就伸出手来要抱,多多几乎是尖叫一声,立刻用胖爪子揪着父亲的衣领,小脑袋左摇右摆地晃个不停,丰沛的眼泪被甩得四处飞溅,连鼻涕泡泡都吹出来了。
他哭得这么惨,许慎行于心不忍,“不如改天吧。”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简直开玩笑。”知道他疼孩子但没料到会这么没底限,她强行将孩子抱到怀里。
多多张牙舞爪地要从母亲怀里挣扎出来未果,他求救地看向父亲。可不管他怎么用眼神哀求,对方还是没靠上前来,只是说了句:“多多是男子汉,勇敢些。”
你妹的,他还是婴儿不是男子汉。还有,勇敢是要付出代价来的!他还没有心理准备!
多多奋力挣扎可最终也没能逃脱,还是被母亲强按着让漂亮的护士姐姐扎了一针。
从接种室出来他就挣脱母亲的怀抱扑到父亲怀里,抽抽噎噎个不停。许慎行轻拍他的背哄着,眼睛却是看着她。易素的耳朵犹在嗡嗡作响,胳膊也酸疼不已,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因为打完针后还需要观察半小时,易素便去咨询一些育儿问题,许慎行则带着多多在观察室里等候。因为是专为儿童服务的区域,连观察室都布置得十分可爱。里面也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在等待,多多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分散了。
许慎行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手杖靠在扶手边。多多坐在父亲的膝上,大眼睛转转很快就瞄上隔壁的小美女。他扭着身子靠过去,试图打招呼,“噢。”小美女没搭理他,眼皮也不抬地自顾自地玩着手上的发声玩具。多多试探了几次都没得到回应,他有些恼火地蹬着小腿。
“多多,”许慎行捉住他的小脚,在他腿肚子上轻轻捏了捏,“不能这样。”
小美女的家长与他年纪相仿,见多多这精神头也觉得有趣,“男孩子就该这样嘛。看他眼睛就知道,一定调皮得很。”又赞道:“这孩子长得真好,有一岁大?我这个一周三了。”
“快九个月了。”许慎行将孩子往上托了托,语气里带着骄傲,“好动,精力特别旺盛。”
那家长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现在才知道我老婆以前带儿子有多累。别看这么小小的个子,可能折腾了。我这把老骨头,真是给折腾得快散架了。”
许慎行平时极少与人闲话,这时或许是有共同话题便搭了腔,“确实很辛苦。”那家长笑道:“辛苦归辛苦,也是做得心甘情愿啊。你说咱们做那么多为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下一代?是不是呀,小囡。”
小美女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多多眼睛一亮,扭得越发厉害,“嗯,咦!”许慎行紧了紧胳膊,“多多,别闹。”那家长笑起来,“这小家伙肯定是坐不住,想出去玩了。我儿子小时候也这样,不让他出去玩就一直吵。现在大了还是这样,动不动就带着老婆满世界跑。哎,我的小囡啊,你爸爸妈妈清闲了,爷爷奶奶就围着你转啰。”
许慎行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脸这么僵硬过,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是孩子的爸爸?”
那家长哈哈大笑,“怎么能呢?我都快四十了呢。嗨,我们那地方结婚早呢。喏,这是我孙女。”又问道:“这是你孙子还是你外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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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素很快便觉察到男人的不对劲。回程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原本答应孩子去海洋馆也没有去了。幸好多多因为消耗太多精力了,车开到半途就睡了过去,不然肯定得吵得天翻地覆。
帮着把多多抱回房间后他便要回到对门的公寓,只是在出门前他忽地回头,“素素。”她正在为多多脱去外衣,闻声便抬头看他。可他却没有继续说话。她拉过小被盖在多多身上,站起来,问:“怎么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神情却有些恍惚。
他记得她每个时期的模样,童年时、少年时、成年时。她曾经骑在他膝上向他撒娇,也曾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她曾处处与他作对打擂,也曾委曲求全地向他求欢献媚。她娇蛮、任性、恣意胡为,却也精明干练。
时光会增添人的阅历,沉定心性与性情。时光磨去了她身上的骄横莽撞,也磨去了她的傲慢之气。挫折让她懂得沮丧反思,却也更加坚韧不屈。
他爱她,一直爱她。
他准确地捕捉到这份感情,可在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最后导致这样的局面也是在意料之中。
她看着他,再次问道:“你怎么了?”
他沉默地摇头,转身离去。
易素在盛夏时节正式参与易筑的管理层决策。易筑架构庞大,层层设级管理严密。核心决策层不过几个人而已,但个个都十分精干得力。这样高度集中的权力架构各有利弊,利在于决策果断推行迅速,弊则在于过于集中的权力导致的独断专行。
许慎行第一次将易素引见给决策层的管理人员时,众人皆是一惊,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对她客气自不必说,但对于已经权柄下移的许慎行却仍是无比恭敬。
易素不认为这是因为许慎行还坐在董事长宝座上的缘故,而是他确实值得他们尊敬。她觉察到无形的压力,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她很清楚。既然已经决定前行,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许慎行便不再陪她出席,“你已经适应,再过些日子就能得心应手。渐渐地可以不必通过我,由你来做决定。”见她仍心存犹豫,他又说道:“记得我教你骑自行车?你可以平衡得稳了,我就得放手。”
他果然信守承诺。
易素从会议室出来,一脸疲惫。许慎行见她面色不虞,问道:“还是因为丰山的那块地?”
她烦躁地点了点头。
年初时易筑在邻省的丰山购了块地,原本就位于很有名的旅游区,因此打算开发成度假式酒店。但是施工到一半时发生了事故,造成了施工人员损伤。原本事情不大,但当地安监部门介入,要求停工整顿。
在建项目停工整顿不仅意味着工期拖宕,也代表着每日数十万元的损失。易素先前也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事,但真正遭遇到却是头一次。她也知道这其中的猫腻,说穿了就是钱作怪。
但奇怪的是钱送出去了,对方仍迟迟不松口。她正担心着,负责行政的那位便说:“虽然我们有诚意,但礼物却还是得投其所好。”她正欲深问,却见旁侧的人向行政使了个眼色,行政便笑道:“正好这周有场拍卖会,或许有对方看得上眼的东西。”
“以前还知遮掩,现在越来越明目张胆。”她语气忿忿,“简直贪得无厌。”
他安慰道:“好了,能解决问题就好。和气生财。”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免有些泄气。看了看时间,问:“多多睡了?”董事长办公室还附设着套房,他们会轮流进去陪他。
“嗯。睡前还吵着要你。”他说,“后来抱着你的衣服睡着了。”
中午由公司食堂提供午餐送上来,他们对坐着分食。吃到一半她忽地停箸,说:“这场景很熟悉,以前……”
以前,她为他送来宵夜餐点,与他对面坐着分食。那时她犹是青春年少,而他也正当壮年。时光飞逝,十余年又一轮回。场景虽然熟悉,只是彼此的心思再不似从前。
很奇怪,现下回忆时总是温情的片断,温暖的点滴。纵然知道逝去的无可挽回,走过的路也不能回头,但往前走时又会不会与故旧重逢,抑或走到一个新的起点。
他的心境是否也和她一样,已与先前大不相同?
他往她碗里添菜,是她喜欢的锅包肉。脆皮松化,酸甜可口。她吃了两块犹不过瘾,又伸箸去挟,只是刚挟起来他便说:“等等。”筷子却是伸过来,将粘在酥脆表皮上的姜丝拔弄下来。
她这才留意到他面前已经有一小堆剔捡出来的姜丝与芹菜——这都是她不爱吃的。他剔捡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且仍在继续。
她匆匆低下头,刻意将视线避开。
或许是拍卖品很称人心意,隔了几天丰山的事便解决了。
易素松了口气,可很快她便在一个不算隐蔽的地方听到行政总监与公关经理的对话。
“那安局真是个变态,心理畸型。”
“没办法,七寸让人卡着,他要什么我们也得满足。”
“为难你了,做公关的不易。遇见这样的真是良心道德两边扯,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是第一次遇见有这种要求的,只能硬着头皮上。谁能想到呢?竟然要干净的幼女。真他妈缺大德,不得好死。”
“这是典型知法犯法。可偏偏没办法和这种人谈法律。”
“幸好许先生支持,不然我真不敢做。”
“他是做大事的人,历来决断。现在那位就……”
“现在那位差了许多,但也不是一无是处。算了,拿人薪水替人做事,少言少语罢。”
“你口风紧些,千万不好让那位知道有这样的事,先生特别叮嘱过的……”
声音渐渐地远了,她仍龟缩在拐角的阴暗处一动不动。大厦内的冷气开得很足,但她却出了一身的汗。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脚才能动弹,她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走去。因为走得急,她几次险些绊倒,她回办公室取了钥匙。尔后乘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