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是最混乱的时刻,两派人马分峙对抗正进行到最激烈的程度,房子里早已是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四处都是弹孔和碎屑。
韩睿走出两步,又陡然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只见方晨依旧立在原处,窗外透进的微光将她笼罩起来,而她却如同一团沉默的影子,深深地陷在虚幻的深处,仿佛静止,又仿佛不可触摸。明明这样暗,他却奇异地接收到了那双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讯息。
——那样模糊的猜测和不可置信,同时却又如同利刃,直直地向他逼来,带着锋利的审视和求证。
他看着她皱了皱眉,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结果眼神却在触及某处的时候倏然一凛。
顷刻间,恍若有冰冷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他几乎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拉过她,而方晨也若有所觉,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去,只见厨房的窗户外头似乎有一道光隐约闪过。
……
大脑反应的时间或许很长,又或许只有短短的一瞬,她便凭着本能动了动,可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手指刚刚触到韩睿的臂膀,方晨就听到旁边有人大声喊了一声“哥!”,语气那样紧促急迫,下一秒钱军高大的身影便从几米开外的地方飞奔过来。
韩睿距离她那样近,她像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又像是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然而就在那划破黑暗的枪声“呯”地一下响起的时候,她的身体恰好与他贴合在了一起。
紧接着,又是连续的几次枪声……然后一切都仿佛突然安静下来。
韩睿被突来的力道牵引着向侧边退了一小步,肩膀抵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却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
枪口还冒出白色硝烟,钱军放下举着枪的手臂,奔上前来察看,连声问:“哥,你没事吧?……”
他却充耳不闻,手上涌过粘腻湿滑的液体。
他从未体会过这般心慌的感觉。
在这一刹那,整个空间里只剩下方晨最后留在他耳边的一句低呼。他抱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凛冽,如同沉封着万年的寒冰。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而他只是收紧了手臂,妄图阻止那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暗红色的血液。
“快叫医生!”
这一刻,他第一次清楚地听见了自己气息里的那丝不稳和轻颤。
像是做了一个冗长而又时断时续的噩梦,方晨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的自己一会儿是穿过干旱沙漠的旅人,被炽烈的骄阳熏烤得口干舌燥,感觉全身几乎都要冒火了。然而下一刻却又仿佛跌进冰川以下的无底深渊,被可怕的黑暗和冰冻包围,找不到出口,冷得牙齿咯咯打颤。
就是这样冷热交织的状态一直纠缠着她,让她一整夜都翻来覆去,可是无论梦到什么,她始终感觉身体的某处似乎被某种尖锐的东西贯穿了,以至于十分疼痛,她想叫,却只能偶尔听见模糊沙哑的低吟声,在那样不清醒的状态下,她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属于自己的声音。
而且梦中的她总是孤身一人,四处寻去,在最痛最累的时候却找不到任何依靠。她觉得想念,想念父母,朋友,还有陆夕。
这其间也曾经醒过来两回,她都不知道中间间隔了多久,反正周围始终是昏暗的,床边隐约有人影在走动,眼皮睁开撑到两秒,又极疲倦地昏睡过去。
等到最后终于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方晨看向正弯着腰替她检查的医生阿青,动了动乌黑的眼珠,问:“我伤在哪里?”
“右边肩胛。”阿青手下动作没停,脸上却露出近似于赞赏的表情,“这才刚醒过来,居然还能立刻记起之前发生的事?”
方晨淡淡一笑。
其实在睁开眼睛之前,她就在脑海里将中枪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当时只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地猛烈震动了一下,火辣的疼痛便从一点迅速蔓延至全身,直到昏倒。
她很安份地侧躺着一动不动,只是皱了皱眉:“感觉很痛,严重吗?”
“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休息两三个月就会好的。”
她似乎轻舒了口气,点头:“那我相信你。”
结果却见阿青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脸上挂着一抹奇怪的笑意,仿佛忍俊不禁一般。她奇道:“怎么了?”
“没事。”阿青将身体直起来,收拾了手边的纱布和剪刀,说:“明早我再来看你。”
方晨这才意识到原来现在是晚上,大概为了不防碍她休息,阿青临走的时候顺手关掉床头的开关熄了顶灯。
她微微阖上眼睛,伤口附近仍是火热的疼痛,而伤口的最深处却又仿佛冰冷彻骨,一直刺穿到骨髓里,这种感觉很奇怪,竟和纠缠着她的那个梦境在某种程度上十分吻合。
她很安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凭借着积蓄起来的力量尝试着想要动一动。结果身体刚有这个意图,只听见一道声音从某个角落里平稳地传过来:“不要乱动。”
几乎被吓了一跳,方晨猛地睁大眼睛。
循着声音的方向,她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居然一直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韩睿静静地立在窗边,修长的身体被林间稀疏的夜光投映在地上,形成一抹极淡的影子。他身后的窗户玻璃早已不知所踪,因此风毫无阻碍地拂过他的头发和衣角,正自微不可见地飘动。
倘若不是他突然出声,她恐怕还不能这样快地发现他。方晨用伤后缺乏精神的视力努力望过去,只是再一次觉得他仿佛已经与这无边无际的黑夜融为一体。
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为什么之前阿青完全没有提醒她?
难怪之前半梦半醒间,她总恍惚地以为有一双眼睛在旁边注视着自己。那个人是不是他?
心里揣着各种各样的疑问,方晨最终却只是问:“几点了?”
其实现在时间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可韩睿抬腕看了看手表,还是回答她:“十二点半。”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睡觉?”
“这和你无关。”韩睿的站姿没变,连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她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直直注视过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未解的专注,甚至还有奇异的灼热感。他说:“你今天的问题太多了。”
她微微一怔,才笑道:“我以为受伤的人会有特权。”
他的气息似乎顿了一下,才沉着声说:“所以你就这么主动地去喂子弹?”
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方晨从中隐约嗅到了一丝怒意。
也不知是感觉累了,还是故意哂笑,只见她眨了眨眼睛,略失血色的嘴唇边笑意愈深,“记不记得你曾经嘲笑过我强烈的正义感?在那种情况下,应该就是它在驱使我的行动。”她停了停,脸色发白地略微喘了口气,才接下去说:“况且,我的本意只是推开你,并非是要让自己去做盾牌。怪只怪动作慢了一点,现在这么疼,其实我已经后悔了。”
她说完便紧抿着嘴角,背后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抽痛,看来一次说太多的话实在是不太明智的行为,如今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压抑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呻吟。
可是她仍然坚持睁着眼睛,好将对面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清楚地收入眼底。
韩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也不知他陷在黑暗之中在想些什么,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只是将目光落在她身旁某个虚无的点上。
最后,他迈开步子走过来,在床边停了一下。
她这才看清楚他的眉目,竟然带着明显的疲惫之色,下巴上也长出一片浅青色的胡碴。
她何时见过他这副样子?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当时只觉得心下微微震动,迎着他的眼睛,似乎身体里某处倏然紧绷,升腾出一种近乎莫名的惶恐与不安。
“早点睡。”他只是深深地看她一眼,什么都不再多说,转身便离开了房间。
阿青拎着医药箱走出来的时候,看见钱军与谢少伟正站在大门□谈。他放下吃饭工具,三两步晃过去,直接伸手从钱军裤子口袋里摸出香烟盒来,替自己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才将烟雾吐出来。
“醒了没有?”谢少伟问。
阿青点一点头:“刚醒,而且精神状态还不错,思维很清晰。”
“这下哥该放心了吧。”钱军说着往卧室方向瞄了一眼,“跟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他这么紧张过?看来那女人果真不简单啊。”
“当然不简单。如果不是她,指不定现在躺在那儿的是谁呢!”谢少伟倚在门框边仰头看着高远的夜空,语气难得正经地说。
钱军在手指间把玩着小半截烟蒂,笑了一下:“我哪里说她不好了?事实上这回我真对她刮目相看了,嘿!你说,一般女人碰到那场面,估计早给吓昏过去了吧!”
谢少伟“嗯”了声,转头对着阿青似笑非笑道:“你小子够机灵嘛。是不是检查完了就立刻撤出来了?”
阿青扬扬眉,歪着嘴角笑:“哥在里头都等了这么久了,我可不敢再担误他的时间。”
谢少伟倒没多说什么,可是钱军却忽然面露怪异之色,放低声音嘀咕了一句:“大哥这次会不会是认真了啊?”
阿青闻言不由得轻咳了一声,十分聪明地不发表意见。钱军不理他,一脚踩灭烟头,嘴里啧啧了两声:“我还真的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守在里面十几个小时不说,老谢,当初哥讲了什么话,你也不是没听到……”
当谢少伟带着手下的弟兄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的时候,整个局面已经被很好的控制住了。
对方死的死伤的伤,四处都是弹痕,地板上的弹壳更是铺了一地。
他眼见方晨仿佛毫无生气般地被韩睿抱在怀里,心下不禁微凛,正要快步走上前去,却恰好听见韩睿开口说话:“……一个活口都不要留!”声音从不远的暗处传出来,表情语气分明那样冷酷沉冽,如同浸在碎冰之中。
站在一旁的钱军接到命令脸色微微一变——这和之前商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