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如只考虑了一下便说:“所以你就想到我了?这差事我倒是很愿意做,那么就挑个空闲的日子,我们一起先去见见院长再说。”
慈恩孤儿院座落在市北郊,是由一栋荒废掉的民国初期的府祗改建的,经过修葺翻新之后,这栋四层高的小楼便成了那些被遗弃的小孩子的家。
张院长见她们到来很是高兴,热情地拉了陈泽如坐下说话,顺便介绍情况。方晨则只陪着坐了一会儿,然后便走到外面的院子里。
这个时间小朋友们都在上课,她熟门熟路地逛了一圈,结果毫无意外地在小楼后面的空地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里原本是平时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方晨走过去,轻轻一拍那人的肩膀,对方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待到看清是她,他不由直起腰笑道:“方晨姐,你怎么也来了?”
“靳伟,今天是周六,学校不用补课?”
那个名叫靳伟的大男生抬起胳膊随意擦了一擦额头上的汗意,说:“特意请了半天假,上次来的时候听张院长说好多东西坏了,都没人修,所以我过来帮帮忙。”一只手里还拿着锤子,面前则是几张残旧的课桌椅。
方晨俯身顺手捡了个钉子递给他,又问:“快期末考了吧?明年就该高考了,准备考哪所大学,想好了没有?”
“北京吧,我喜欢那里的氛围。”
“有具体目标了?”
“我是学理科的,希望能进清华。”
方晨似乎一点都不吃惊,只是点点头说:“想来当初刚在这里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有理想和抱负。”
“是吗?”靳伟不由停了手上的动作,腼腆地笑笑,露出脸颊边的一个酒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只是想努力一下,以后能让我姐生活得好一点。”
方晨这才想起来:“你姐现在好吗?”
其实她并没见过靳伟的姐姐,可是却总会听到靳伟提起。姐弟俩从小就在孤儿院长大,几乎是相依为命,因此感情格外亲厚。
靳伟说:“她在师范大学读大三,兼职做家教。不过最近好像有点忙,昨天在电话里说,下了课还要帮老师准备第二天的课件什么的。”
“这算不算能者多劳?”方晨朝他笑笑。
靳伟又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我的抱怨有这么明显吗?其实只是担心她太累,我知道她现在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所以你以后也少请假,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我想办法帮忙解决。你就好好的专心上课,考上清华了也算对得起你姐现在这么辛苦了。”
“方晨姐,哪天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吧,我觉得你和我姐挺像的。”
方晨不由失笑,故意逗他:“哦?说说哪里像?”
结果他说:“一样温柔又善解人意。”
这回倒轮到方晨尴尬了,半天才说:“我可没有这么好。”又听见身后的动静,转头看见张院长陪着陈泽如一路走过来。
“小方,谢谢你。”张院长笑眯眯地说:“陈医生已经答应每个月抽两天时间过来看望孩子们。”
“不客气。”
回去的路上,陈泽如问:“你怎么会和孤儿院的人这么熟?”
“因为在那附近有座教堂,最开始我只是走错路,才会误打误撞地到了孤儿院门口。”
那天恰好是傍晚,一群小朋友被两个阿姨领着,也不知刚从哪里回来,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脏兮兮的,可是脸上的笑容却分明那样纯真动人。
“后来只要去教堂,我就会顺道经过去看看他们,一来二去自然就熟悉了。”方晨一手撑着额头,说:“陆夕很喜欢小孩子,我想如果换作是她,一定会对他们更友善。”
这是她时隔这么久,再一次提起这个名字,陈泽如不禁侧头看她一眼,“我记得你说过陆夕信基督教?所以你才会时不时跑去教堂?”
“嗯。”
“你现在,还会经常想起她吗?”
方晨停了一下,仿佛犹豫,然后才说:“会。最近几乎每隔一两天半夜就会醒来一次,还是忍不住想给陆夕写信。”她自嘲地扶住额头,“可我真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变态,你说是不是?”
陈泽如凝着眉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有快一年的时间你都没来找过我了。是不是这段时间工作太忙,压力大引起的反复?”
“不知道。其实我前几天见到一个女孩子,很轻易地就让我想起陆夕。”
“为什么?”
“那女孩在夜总会里做事,而据说陆夕以前念书的时候,也在酒吧里打过工。”
“只凭一件极细微的小事或者小细节,就能轻而易举地联想到另一个已经去世很久的人,那只能说明那个人对你来说太过重要了。”
“是。”方晨想了想,“以前我从不肯承认,其实她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大家都让我以她为榜样,可我那时候偏偏就是要反着来,然后却又忍不住时时刻刻观察她的举动和反应,或许在无意识之中就已经拿她当了榜样,只是可笑的后知后觉罢了。”
车正开在回市区的路上,纵然是双向六车道的高架环线,在这个时间点上依旧堵得一塌糊涂。
陈泽如把车停下来,转过头说:“大概你不需要心理医生了,因为你已经越来越擅长于自我剖析。”
方晨歪着头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用消极一点的话来说就是,想得越清楚,活得越痛苦。”
“确实是。”方晨将头向后靠去,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哀声道:“其实我想放假。”
可是当然没假可放。工作这么久以来,除了公休假期之外,她几乎从没有多请过一天的假。
总编说:“我们人手不够,尤其是跑社会新闻的,要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年轻人嘛更应该多锻炼锻炼。”
每到这时候方晨就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变老呢?
苏冬说:“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等哪天真的变老变丑,哭都来不及。尤其是像你这种,前后对比反差太大的,到时候肯定心理落差也巨大。”
她见惯了手底下那些年轻女孩子,作息混乱日夜颠倒,再漂亮的一张脸孔也很快就被摧毁掉,不止一次见她们卸掉妆对着镜子发愣。
“晚上有个芝加哥歌舞秀,要不要过来看?”
“夜总会里?”方晨说,“不去了。上回从那里出来,计程车司机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别提多怪异。”
“管他做什么?!况且那个秀安排在地下一层的PUB里,你有时间倒真可以去看看,很火爆,全市仅此一家。”
方晨本来是没打算要去的,结果到了晚上居然被周家荣唆使了,而且肖莫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亲自开了车停在楼下。
他并没有再提起那日邀约的事,而事实上方晨也几乎将它忘记了,这段时间工作繁重,加上夜里常常睡不好,脑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乱成一团浆糊,坐在车上都差点睡着了。
不过好在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一行三人乘着电梯直达地下酒吧。
推开大门,喧嚣声立刻扑面而来,迷离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让方晨不禁呆了呆。她想,一定是太久没来这种地方了。
这时肖莫转过身来问她:“想喝点什么?”
她这才回神,说:“雪碧。”
周家荣在一旁怪叫:“你有没有搞错?到PUB里来喝雪碧,真不嫌丢人。”今天他穿着印花衬衫和羊毛大衣,直筒裤配亮黑的矮靴,模样风骚得要命,顺手摸了两张钞票递给服务生,“半打科罗拉。”
秀还没有正式开演,酒吧里却已经人声鼎沸,热闹的舞曲声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
过了一会儿,方晨起身去洗手间,周家荣才凑近到肖莫跟前说:“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肖莫慢条斯礼地喝了口酒,英俊的脸孔陷在暧昧的灯光里,周家荣又说:“要知道我费了多大口舌才终于将她请出来。”
“哦?难道你是在给我制造机会?”肖莫怔了一下,唇角挑起来,似笑非笑地问。
“上回你不是说对她有意思么,怎么却迟迟不见你有所行动?”
肖莫握着酒瓶子想,原来某些男人也是会像女人一样八卦的。
“多谢你的好意。”过了一会儿,他懒洋洋地淡笑着回应:“最近公司事情多,暂时没空风花雪月。”
两人又闲扯了一番,周家荣才突然意识到:“方晨该不会迷路了吧,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四周光线幽暗,人群拥挤,肖莫挑了挑眉,从座位上起身说:“我出去看看。”
男女盥洗室设在酒吧外头,肖莫推开门,几乎一眼就看见方晨,很显眼夺目,她穿着珍珠白色的大衣站在那里,身姿高挑纤细,有几绺额发松散着落下来,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下有种茸茸的质感。
也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就那样微微一动,似乎突然想起了中学时候开在教室后面的那株亭亭而立的玉兰,又觉得仿佛水晶,因为她的眼角都蕴着微光。
他开口叫了她一声,可是她却恍若未闻,只是兀自发怔,目光稍稍定格在前方不远处。
长长的走廊,几个男人从那端的尽头一路行来,无人交谈,烟灰色的地毯也吸走了大半的脚步声。
仿佛众星拱月一般,走在最前面的男子修长挺拔,黑色的风衣衣袂微动,五官俊美眸如寒星。
其实光线并不算太好,用的都是偏冷色调的壁灯,一盏一盏排列过去,走道被夹在中间更像是一条微暗的光河。
可方晨还是觉得,那个男人的面容竟是如此清晰。
明明隔得那么远,却还是清晰的。
仿佛他的眉目和轮廓,甚至连微微抿着的唇部的线条,都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可是,她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
有着这样长相和这般气势的男人近乎少有,相信只要见过一次便断然不会忘记。所以她很确定,这绝对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肖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结果立刻笑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