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大刑杀人,可随着圣旨而来的文书上却详细罗列了四百二十三个要处死的人,戍边的也有三百余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被他以内应的名义拿掉的那些人倒没有加罪,但这已经够惊人了。
此次宣旨的太监不是张谦,而是先前在凉殿宣召张越进殿的那个年轻太监陆丰。他额头上有几点麻子,公鸭嗓又尖又亮。说完这应有之义,他便笑眯眯地说:“小张大人,你这回是钦差,咱家受皇上派遣,再加上京营兵五百和你同行,过济南府的时候还要查办布政司渎职轻慢之罪。咱家听说,这回若不是布政司的人使坏,杜大人也不至于被下锦衣卫狱,这一回正好给小张大人好好出一口气。”
上回还自称小的,这回却自称咱家,口气中既有提醒又有暗示,张越哪里还不明白这陆丰恰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主儿。想起之前袁方差妥当人送过口讯来,想起朱棣已经派人建东缉事厂,也就是臭名昭著的东厂,他心中自然有所计较。
有些事情,少不得要着落在这个年纪轻轻却刚刚跃升从四品御用监左少监的陆丰身上!
由于是奉圣命行事,张越之前就已经打点好了一应行装,因此陆丰说是即刻动身,他便立刻让下人将所有行李箱笼送上马车,入内向祖母顾氏辞行之后,他就随着陆丰上马动身。比起他上一次和孟家人一起离京的时候,此次的排场可以用一句歪诗形容——惊天动地离京去,奉旨杀人把令行。
因如今是柳升掌总京营,而王夫人先前按照张辅的话找上的正是柳升的夫人,因此此番随行的京营军士自然不会有什么老弱病残,全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弓箭手火铳兵等等一应俱全。一行人在通州上船的时候,码头上的苦力看到这么一群杀气腾腾的兵,全都是大吃一惊,竟是连给其他船只卸货帮工都给忘了,直到那三条官船开走方才松了一口气。
由于这三艘官船的缘故,运河上的粮船和其他船耽搁了好一会儿方才一一靠上码头,条条船上都在议论那些彪悍的京营军士。一艘正在靠岸的船上,杜绾搀扶着母亲裘氏站在船头甲板上,直到那三艘远去的官船已经看不见了,她方才出声提醒道:“娘,咱们进船舱收拾东西吧。”
“船头上那个人应该是元节,我绝对不会看错。”裘氏却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站在那儿紧皱眉头,“算算日子,元节回北京才一个月都不到,不是说他也是戴罪之身么,怎么忽然就出京了?都怪咱们在济南府耽搁这么久,这世上果然是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那些人竟是使出了那些龌龊手段,几乎就要翻捡咱们的行李了!”
杜绾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父亲这个右布政使当得孤直,那些布政司的官员竟是以为他捏着众人的把柄,把主意打到了她们母女身上。若不是她绞尽脑汁设法脱身,竟是难能离开济南府。然而谁能想到,好容易回到了通州,竟是眼睁睁看着张越这么大阵仗离开?
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越并不知道自己和裘氏杜绾母女擦肩而过,官船顺运河而下,一路走得并不算快。尽管他不是招摇过市的性子,但通行的陆丰却得意得很。洪武朝的时候定下太监不得干政的铁律,但本朝以来,先有郑和张谦,后有其他大太监奉旨出京办事,宫中太监无不视出京为一等一的肥差。再加上他先前隐隐听说了某个传闻,那钻营的心思更是无比活络。
若真是谋到那东缉事厂首领太监的肥缺,那以后的权势决计堪比锦衣卫指挥使!依照他的想法,这沿路所到州县都停一停,这才是宣示天子近侍的威权。然而,这热炭团一般的心思却给张越轻飘飘一句话给击得粉碎。
“陆公公,这外头官员暂且不说,京里头内官外官可是有无数人盯着我们。”
尽管爱显摆乃是太监的天性,但陆丰既然有削尖脑袋向上爬的心思,当然不是个笨蛋。情知这时候显摆被人告一状可不合算,他当下就熄灭了心头那团邪火。即便没有张谦那一层关系,单凭张越是英国公的侄儿,单凭这京营的五百军士,他也不敢对张越的话等闲视之,接下来的一路上少不得小意殷勤地巴结着。
张越看到人家热面孔贴上来,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于是,等到官船抵达东昌府的时候,两人的关系便从相安无事变成了熟络无间。
尽管张越不过六品,自己却是四品,但陆丰下船的时候仍然谦让了一番,见张越执意不肯先走,这才志得意满地先行下船。发现前来迎候的布政司官员不过寥寥数人,他心里极其恼怒,藏在袖子中的右手不禁捏了捏那圣旨,心中方才有了底气。
那位杜大人初来乍到一年就几乎把白莲教教匪连根拔起,可这些人非但没察觉到端倪,事后竟然还落井下石,指量皇上真是那么好糊弄的昏君?上回闹得汉王遇刺,按察司官员一个个纷纷落马,这回也该轮到布政司这些家伙了!
稍稍落后的张越瞥见了陆丰的小动作,证实了先头的猜测。他要办的事情是杀人,却没说要到布政司查证什么轻慢渎职之罪,想来这是专门交给陆丰的任务。一路上和这陆丰相处多了,他略施小计就把对方根底摸得清清楚楚。
如今还没有宣德朝教太监识字的善政,陆丰和宫中大多数太监一样目不识丁,要控制影响这样的人,比控制一个识字懂理的人容易得多。
就像他想的那样,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的陆丰做事情全然没有那么多考虑顾忌,转陆路抵达济南府之后就立刻取出了圣旨——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背——洋洋得意地一举罢免了从左布政使张海到参政参议以下一共七员官。而这一次却不像朱棣盛怒之下罢免按察司诸官,从陆路上任的新一批官员在之前一天就抵达了济南驿馆,恰是雷霆万钧。
第七卷 悲喜事 第020章 最毒是人心
左右布政使为从二品,左右参政参议分别为从三品从四品。到了北京城这官职兴许不算什么,但在地方上却是封疆大吏。而山东之地从永乐初年开始疏通大运河开会通河征发大量徭役,接连几年又是旱涝蝗灾不断,因此布政使司上下官员的考评都是平平,许多人长年不曾挪窝,之前杜桢从天而降占据了右布政使的位子,自然有众多人不服不平不甘。
杜桢是个冷面人,平素不苟言笑和同僚并无太多往来,少不得有人在暗地里散布流言,道是他奉了圣命暗查布政使司上下官员是否有贪贿事。于是,先头杜桢一离开济南府前往青州,好些人便暗地里动作了起来。事成之后,一群人又将裘氏扣住,想要搜寻那子虚乌有的物证,若不是杜绾赶回来,更拿出了道衍当初那封信,又很是威胁了一番,他们决不会罢手。
可这现世报也来得太快了!
尽管永乐皇帝朱棣宠信太监,更有郑和张谦等人先后扬帆海外,但在大多数文武官员看来,太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阉人。此时此刻,布政使张海参政左旋等人跪接了圣旨起身之后,都将愤恨的目光投向了一身青衫站在陆丰身后的张越。
谁都知道张越和杜桢是师生,谁都知道张越乃是英国公的本家侄儿,这次的事情要不是他进谗使坏,他们怎么可能被一锅端?在这种沉默僵硬的气氛中,一群刚刚被罢官职失魂落魄的官员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
“我要见皇上,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公理正义!”
有了一个起头的,其他几个官员再也难忍心头激愤,大堂中顿时一片哗然。已经在布政使任上五年的左布政使张海死死盯着张越,那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张越,你倚仗英国公府的威权欺凌我等,你别以为能逃脱天下士林公议!你在青州惺惺作态收买民心意图不轨,我……我们大家都要弹劾你!”
尽管早知道会有困兽犹斗的余波,但张越却没料想居然会有人在这当口站出来,还义正词严地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冷冷一笑正要发话,却只见张海旁边的参政左旋陡然跨前一步,竟是伸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杜宜山越权调兵罪在不赦,你私放教匪更是别有用心!你师生二人联手蒙蔽皇上,迫害忠良,除非天下人都瞎了眼,否则一定有忠义之士挺身而出为我等鸣冤!你不要以为出身名门便能为所欲为,抬头三尺有神明,须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陆丰刚刚看着一群平日趾高气昂从来看不起太监的文官如丧考妣,心中正得意,谁知道这些人一下子就变了嘴脸大声聒噪,他少不得呆了一呆。然而,听他们冷言冷语尽冲着张越去了,他渐渐就有些恼火。
这件事是临行之前皇帝交待他办的,张越不过是从旁辅助,这伙人难道忘记了他才是此行的正主?这分明是瞧不起他!
太监多半是死钻牛角尖的性子,当下他越想越恼火,越想越没滋味,干脆就咳嗽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各位,这是皇上御准的圣旨,派了咱家前来宣读,和小张大人有什么相干?”话音刚落,底下就有人拿眼睛瞪他,紧跟着便是一声怒骂。
“狼狈为奸!就是你们这些阉党蒙蔽皇上!”
没读过书不认识字,这成语陆丰都是一知半解,但总知道狼狈为奸这四个字不是好话。他一下子铁青了脸,正想喝令大堂中的军士将这些无法无天的官员统统拿下,却感到有人伸手压了压他的肩头,转头一瞧,他便瞧见张越向自己点了点头,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尽管是初来乍到,但张越素来心眼多多。抵达布政司之后,他便找来布政司的差役询问了杜家母女的情形。他这回乃是钦差,底下人不敢隐瞒,原原本本将先头一个月的情形如实道来,他哪里还会不知道裘氏和杜绾曾经的处境。此时上前两步,见下头赫然是一双双充满恨意的眸子,他却毫不在意的哂然一笑。
“原来各位大人也知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各位口口声声蒙蔽,口口声声欺凌,口口声声说什么天理正义,倒是大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