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接不暇。
他甚至曾经夜半惊醒时梦到自己的恩师身首异处,即便在清醒的时候,他也生出过某种糟糕设想。难道杜桢也要像黄淮杨溥那样把牢底坐穿,等到太子登基才能重见天日?
待他清醒过来时,陆丰早已经带着人走了,他四下望了望,发现孟俊还没出来,张布等三个随从压根不认识他的老岳父,明显不是可以分享这种喜悦的人,当下只得疾步上前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往住处赶。须臾到了家门口,他一跃跳下了马,三两步便冲进了大门。
“少爷,杜大人……”
彭十三赶回京师给英国公张辅贺佳节了,刚刚从锦衣卫得到消息赶回来的向龙眼见张越回来,连忙笑吟吟地上前想要报喜讯,谁知道话才说了一小截,他就看到张越狠狠一拳头砸了过来,顿时愣了一愣。等感到肩头被重重擂了两下,他又听到了张越爽朗的笑声。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这过年之前,总算是等到了一个最好的消息!辛苦你们了,我既然回不去,明天是小除夕,摆一桌咱们好好庆祝庆祝,我也得谢谢你们一直尽心尽力!”
“少爷知道了?”
向龙没料到张越耳报神竟然这么快,待要再问个仔细的时候,却只见张越已经是径直进了二门。揉着被砸得生疼的肩窝,他仿佛也体味到了张越的那种由衷喜悦,没多久就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笑了起来。跟着这么一位主儿做事情,感觉真是不坏,怪不得袁大人当初那会儿就说过,他们永远不会为了这选择后悔!
此时已经是晚上亥时,正房中虽亮着灯,但秋痕已经是伏在炕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间,她依稀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张越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自己写字的情形。就在这时候,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阵奇怪的响动,旋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东张西望了片刻,瞧见屋子里并没有人,她不禁为一个好梦的破灭而懊恼,可下一刻,她就见到自己盼望已久的那个人进了屋子。此时此刻,她刚刚的懊恼顿时烟消云散,慌忙下了炕迎上前去。
“少爷,今天都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衙门里怎么还那么忙!”
“忙些好,有事情可忙,至少证明我还是有用处的人,否则皇上怎么会把人放出来?”张越笑呵呵地解下身上厚厚的披风扔给秋痕,随即就在炕上坐了下来,“到厨房去看看,烫一壶酒来,看看有什么佐酒的小菜,我今天高兴,要喝几杯庆祝庆祝!”
因向龙回来之后压根没踏入过内院,秋痕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会儿听着张越的口气,她一下子恍然大悟,连忙又惊又喜地问道:“少爷是说杜大人被放出来了?天哪,这真是年前最大的好消息!奴婢这就去,您等着!”
平日这时辰本是厨房准备夜宵的时节,那厨娘是秋痕从家里一起带过来的一个媳妇,来之前说好了月例加倍,她对此自是心满意足。这会儿她刚刚做好了糖麻叶儿,预备送进去的时候,秋痕却进来说是要烫酒,她不由得呆了一呆,待明白原委之后就忙活了起来。
将烫好的酒和一应下酒菜和点心装了食盒交给秋痕,她就在围裙上抹了抹双手,随即笑道:“这下可好,说不定少奶奶真能赶过来一起过年!只不过,冷酒伤肝热酒伤胃,秋痕姑娘记得提醒少爷少喝一些,眼下可已经不早了,明天就是小除夕了!”
第十二卷 阴阳河 第002章 所谓乐极生悲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张越在饮酒上头都很有节制,对于这杯中之物也没有多大爱好。然而,这会儿秋痕打开食盒在炕桌上摆酒菜,他却抢过了那酒壶,斟满一杯之后便一饮而尽,继而又是第二杯第三杯,这才停住了手。此时此刻,那股绵纯的后劲一股股上涌,他不由感到脸上一热,旋即就长长嘘了一口气。
要不是圣命不可违,他这会儿就直接日夜兼程赶回京师去了,犯得着在这里自斟自饮自个儿高兴想到这里,他便抬头看了一眼秋痕,见她正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就用右手轻轻拍了拍炕桌:“秋痕,坐下陪我喝一杯!”
“啊,少爷,奴婢不会喝酒……”秋痕嗫嚅着解释了一句,但见张越那眼睛亮晶晶的,她忽然觉得心里头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欢喜,不由自主地斜签着身子在张越对面坐下,却是眨了眨眼睛说,“有句话叫……唔,舍命陪君子,少爷既然这么高兴,奴婢就陪您喝三杯!”
“什么三杯,要喝就痛痛快快地喝!明日起不用上衙门点卯理事,也不用操心什么有的没的,就是一觉直接睡到晚上也无妨,醉了也就醉了!”
见秋痕面前没有酒杯,张越索性把自己的酒杯重重搁在了她的面前,紧跟着就随手取了一个先前用来罩点心的小盖碗,竟是一下子倒了大半碗。这时候,秋痕已经是完全呆了,直到张越捧着碗示意,她方才举起了酒杯,可看到张越一把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她仍是忍不住吓了一跳,最后一发狠索性也一口喝干了。虽说汾酒清香绵软,但对于从未喝过酒的她来说,这一口下去仍是辣得嗓子一阵阵难受,忍不住咳了两声。
大半壶酒顷刻间下肚,这会儿张越只觉得五脏六腑犹如火烧似的,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眯着眼睛瞧了瞧秋痕,发现她双颊泛红娇艳得很,他忽地笑了起来:“打小就是你跟着我,后来虽说来了琥珀,可你事事抢在前头的习惯一直就没改。秋痕,我问你,你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秋痕头一回喝酒,这时候正感到身上发热,一颗心噗嗵噗嗵跳地厉害,乍听到张越说自己,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烫,可最后一个问题却煞是难为人。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她就欢欢喜喜地说:“少爷当然是希望步步高升,官做到一品,爵位做到国公,以后光宗耀祖,也好让老爷太太还有少奶奶和小少爷一辈子过得安安乐乐的!”
“前头错了,后头说对了一半!”
张越三两口吃下了一个糖麻叶儿,随即便头也不抬地说:“加官进爵是好的,但有福也得有别人一同享受,这才是真正的欢喜!我尝够了只有一个人的苦头,所以就希望身边的人多一些,更多一些,希望对我好的人都能平安喜乐,能够一辈子幸福……当然,好容易拣到了第二条命,我希望这一生能够精彩一些。眼下看来,这白莲教我平过,倭寇我打过,就连鞑子也亲手杀过,如今能够顺顺当当让岳父出了大狱,我高兴,很高兴!”
服侍了张越这么多年,秋痕几乎没有什么不曾经历过。拜了杜先生为师之后在屋子里高兴地直跳脚;在族学和府学中遇上了趣事回来一点点说给自己听;考中秀才在人前装成小大人,人后抱着自己打转;后来难得有一回感染风寒病了,却是躺在床上还在说胡话……然而,张越如今说的这些她却还是第一次听到。
什么尝够了只有一个人的苦头,什么好容易拣到了第二条命,这都是说的什么和什么?惊疑不定的她见张越又提着酒壶倒酒,这才回过神,慌忙上前要劝,结果还没站起身,就只见张越往她面前那酒杯中又满满倒了一杯。
“你都说了至少要陪我喝三杯,这是第二杯!”
不由分说地放下了酒壶,张越又摇了摇,见还有酒,索性就把自己面前那个碗又倒满了。眼见张越双手捧起碗一口气又喝了大半,秋痕陪着又喝了一杯,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开口劝道:“少爷,就是高兴你也得少喝些,这宿醉头痛最是难受了,难道您忘了?再说了,您先前还病过一场,身子总是不如从前的,就是您不疼惜,奴婢也……”
张越忽然抬起了头,见秋痕面上有些慌乱,他忍不住想起了那天晚上她说的话。她那番赤裸裸的表明心迹之后,他只是回了一句傻丫头,可她却欢喜成了那个样子,就算他真是不解情意的人,那时候也该明白,更何况他本就明白得很。自小的耳鬓厮磨,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他当然知道她的眼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而他自己,也早就分不清楚那是亲情,还是喜欢,抑或是别的什么感情。
“就是您不疼惜,奴婢也疼惜!”那天晚上那样的话都说了,如今更没有什么好怕,因此秋痕终于咬咬牙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旋即抬头看着张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少爷,今天晚上不要再喝了。您嘴上说高兴,可高兴也不能这么可劲地折腾。可您当初教奴婢念过书,说什么适可而止。就算是真想喝,等少奶奶来了,大伙儿一同陪你喝个够好么?”
“适可而止……我一向就是太过适可而止了,如今既然是高兴,难道高兴还得死死压着,把那股欢喜都憋在心里?我又不是小老头,来,喝!”
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张越便端起酒碗闭着眼睛完完全全喝干了。确认酒壶中一滴酒不剩,他方才摇摇晃晃往后靠了靠,谁知却是将炕椅靠背直接撞在了那板壁上。眼见秋痕急急忙忙下了炕过来扶,他却支撑着身子挪了挪,望着那屋顶发了一会愣,随即才抓住了秋痕伸过来的手,好容易坐起了身。
“少爷,您等一等,奴婢去打一盆洗脸水。”
昏昏沉沉的张越迷迷糊糊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感到脸上多了一条冰凉冰凉的的冷毛巾。这会儿他原本觉得四肢百骸都是热的,被这条冰寒刺骨的毛巾一敷,那种燥热难耐的感觉总算是消停了一些。良久,脑袋清醒了许多的他一把扯下那条毛巾,发现秋痕双颊赤红,分明是有了些醺意,便随手把毛巾丢了过去。
#奇#“你也好好擦擦,今晚上要不是你苦苦相劝,恐怕再来一坛子酒我也能喝下去。嗯,高兴是一回事,乐极生悲又是另外一回事。秋痕,你果然很好。”
#书#冷敷不过只能稍稍解些酒意,可张越喝得着实不少,用热水烫过脚之后,秋痕很快便安置着他睡了下去。眼见他沉沉入了梦乡,她却觉得双颊愈发烫得难受,忍不住将那条已经被双手捂热的毛巾贴在脸上。那简简单单的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