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在鸡鸣驿莫名其妙地遇刺,张越昨天放弃了下午赶路日落前回京师的初衷,而是留在驿站处理善后。他不是不想揪出幕后主使,也不是不关心自己的安危,但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刺杀,抓到了活口反而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只是没想到那时候还有人开口求饶想活命。但杀了就杀了,顶多被人骂一句鲁莽,这直截了当的手段也许更奏效些。
今天他没有一大早上马赶路,而是特意等到天光大亮方才启程,恰好赶在下午申时进了京城。他原打算直接到午门请见,或者是打发人去五军都督府先通报一声,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赶在前头走一趟兵部。当然,正好是吕震在衙门里,这也省得他再跑一趟礼部。
瞥了一眼大堂外边那些桩子似的护卫,他便点点头道:“吕尚书,我确实是奉旨回来的。开平报称军粮不继,而且民夫也有不足。如今快到八月,塞外天气就要冷了,皇上对此事大感震怒,所以就吩咐我从开平转道宣府回京,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催一催。”
尽管张越没有原封不动地转述皇帝的口谕,但这寥寥几句话就让吕震感觉到了天子的燎原怒火,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虽说军粮的事情不是他负责,但朱棣发火的时候哪管这些,因此他早在张越提到天子的时候就站起身来,等听完之后忙不迭地说:“军粮民夫的事情确实要紧。既然你是奉圣谕而来,那就不要耽搁了,我陪你先去见太子。”
吕震既主动提出了此意,张越自是不会反对,当即随其出了尚书大堂。等到转过一道门的时候,他正好看见万世节忙不迭地往道旁闪避。虽说很想停下来打个招呼,但旁边是吕震,他又还有要紧事,因此他惟有丢过去一个眼色,然后就疾步离去了。
尽管六十开外,但吕震毕竟不是功臣,因此他固然够品级够年纪坐轿,那金饰银螭绣带的云头青幔轿却只是四人抬,决计没法像张辅的御赐八抬大轿那般还能容下第二个人,张越也就在旁边骑马而行。等到在长安左门下马停轿,两人入宫,一应随从就都留在了外头。
从长安左门到午门乃是一段漫长的道路,一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是衣着鲜亮的禁卫,两人彼此交谈也都压低了声音。吕震毕竟是当了十几年尚书的老臣,最初的惊愕劲一过,这一路上少不得想着从张越这里套些口风。而张越虽不会透露皇帝先前为之大发雷霆的缘由,但王瑜所说之事他却借机提了出来。果然,话一出口,他就看见吕震脸色发白。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胆!这事情我完全不知道!”
天子在外,若军中有异谋,则粮草越多,异日危难就越大——哪个不要脑袋的家伙敢说这种话?张越还说保定侯遂安伯派来的人想见他却没见着,可天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想到这些事件的后果,哪怕是遇上巨大打击也能面不改色的吕震,此时此刻也已经有些挺不住了。倘若张越年长十岁,他甚至打算表现得更卑躬屈膝一些。
张越情知吕震此人睚眦必报,可却算得上一等一的能员,因此和人家无冤无仇的他也没打算落井下石,于是便轻声说:“总之,如今宣府四大仓已经开始往开平调运粮食,以备北征回程时使用。但宣府本身也是边镇要地,这缺口还得立即弥补,此事得劳烦吕尚书。”
既然有了暗示,吕震自是满口答应,预备立刻派人送信给郭资他们几个,又打消了从张越口中再套出一些线索的打算。他不是笨人,要是真的天子有什么不妥,张越这一路怎么可能绕上如此一个大圈子?今后得让顺天府好好清理一下那些散布流言的家伙,否则谁吃得消这样一惊一乍的刺激!
天子不在,太子日常视事都是在端敬殿,但如今张越乃是奉圣谕回来,接见的地方就变成了文华殿。亲自验过张越随身携带的那把天子佩剑,朱高炽圆滚滚的脸上虽挂着淡淡的笑意,心里却吃惊得很。
朱棣这把剑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回,每次北征之后都会多上那么一两个缺口,此次却多了一道显眼的裂痕,足可见它必定再次杀过了人。此时他也无心坐着,干脆站起身来,吩咐旁边的范弘将其捧还给了张越。等到张越道出了此行的缘由,原本还存着某种期待的他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
看来,他那位雄才大略的父皇如今还好好的!
摊上朱棣这样一个多疑易怒的父皇,朱高炽就是再仁孝,心中也不止一次希望朱棣早日升天,因此眼下又遭了责难,心情更是极坏。此时,他竭力克制着不把那股无名火发在张越身上,可脸色却无论如何也好看不起来。三言两语问完了话,满肚子不合时宜的他正打算索性把军粮催办的苦差事也交给张越,让其吃些苦头,却听到了一句让他大吃一惊的话。
“太子殿下,臣昨日回程,路经鸡鸣驿的时候,曾经遭遇了一伙假扮成商人的刺客。幸好随行护卫亲兵尽皆奋勇,所有刺客全都当场毙命。”
张越忽然冒出来的这一句话一下子驱走了朱高炽那一腔恼怒,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认为张越是在胡说八道。可他毕竟是当了七年世子二十年皇太子的中年人了,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关系重大的事张越决不敢胡掰,于是不知不觉拧紧了眉头。
“刺客全都死了?”
“回禀太子殿下,确实都死了。”
“此事我会下令彻查,你先回去吧!”——哪怕为了自己,他也得狠狠查!
退出端敬殿,张越长长舒了一口气,尽力将胸口那股子烦闷都赶出去。他又不是救火队员,被皇帝这样东差遣西派遣支使得团团转,也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家里的大事。想到这里,他一点都不愿意耽搁,立刻加紧了步子往外走去,可就在过了左顺门的时候,却是被迎面来的人堵了个正着。虽说归心似箭,但是看到前头那张笑吟吟的脸,以及旁边那个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中年人,他连忙按捺下了那急切心思,疾步上前行礼。
爱妃有喜乃是天大的喜事,可由于如今年岁渐长,朱瞻基这个皇太孙被大臣盯得越来越紧,甚至连没事情高兴高兴笑几声也有人管。于是平日里他甚至都懒得出皇太孙宫,宁可没事情斗斗蟋蟀。今日好容易瞅了个空子,禀报了父母带着锦衣卫去禁苑骑射狩猎,这会儿腰酸背痛却痛快地过足了手瘾,回来又恰逢张越归来,他不禁觉着心情更是愉悦。
“我还以为你必定是跟着皇爷爷一同回来,想不到你竟是先回来了!怎么,这一回是又有什么大事?年纪轻轻就是左一个重任又一个重任,你可知道,去年那一科的进士里头,好些人都拿你当榜样呢!”
“皇太孙殿下这么说,臣可是要无地自容了。”张越瞧见朱瞻基身后都是宦官和锦衣卫,旁边又是袁方,附近暂时也没有其他文官通过,也就直截了当地说,“其实臣奉皇上旨意一路回来,既要催军粮民夫,同时也为了看看宣府和北直隶其他地方的情形。皇上新胜兀良哈,但要扫平余孽需要一段时间,算上回程的军粮耗费,所以不得不多作准备。”
听出张越话里有话,朱瞻基仔仔细细思量了一番,面上便没了笑意。尽管随侍太监都是他信得过的,但毕竟锦衣卫是天子鹰犬而不是他的鹰犬,因此他知道这会儿不能再问下去。不咸不淡地问了两句别的,他顺带提起了皇太孙嫔胡氏有孕的好消息,随即又笑了:“我倒是忘了,你不但比我快一步当了爹爹,而且你家娘子又有了,我看明天早上你该去灵济宫祈祈福,这真是一等一的福气。袁方,你送上张越一程,让他赶紧回家去看媳妇!”
见张越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朱瞻基促狭地一笑,撂下袁方和其他锦衣卫,自顾自地带着众宦官脚下轻快地进了左顺门。直到他走出去老远,旁边的袁方方才上前干咳了一声提醒道:“张大人,咱们出宫吧!”
恍然惊觉的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心中的欢喜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竟是一下子抓住了袁方的胳膊问道:“皇太孙殿下刚刚说的是真的?”
“殿下说的自然是真的。而且你家四弟已经和隔壁武安侯府定下了亲事,如今定礼下了嫁妆收了,只等武安侯回来就完婚。”
说这话的同时,袁方却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告诉张越双喜临门就够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他还是少多嘴的好,让人家心情好一时是一时吧!
第十二卷 阴阳河 第024章 希望
即便没有朱瞻基那句话,袁方也打算立刻出宫回衙门办事,眼下顺道送张越一程,有了公然说话的机会,他自是没什么不乐意的。打发了那些锦衣卫远远跟着,他和张越就一路并肩而行。尽管如今各部府都是忙碌的时候,这里并没什么其他人经过,身后那些又都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心腹,但他仍是背着双手一言不发,仍是那平日不苟言笑寡言少语的性子。
张越却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向龙刘豹虽说早走一步,但袁方只比自己早一丁点离开宣府,料想就算知道了,一时半会也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况且,之前既然有人去了开封府查当初发大水时锦衣卫出动的旧事,料想不会轻易罢手,这事情袁方究竟是怎么解决的?
虽说当初同在开封府,父亲和袁方认识也属自然,就是有人打听锦衣卫出动的旧事,只要编好谎话就可以蒙混过去。但既然人家动疑心查了一回,难免就有第二回第三回。退一万步说,只要袁方仍是锦衣卫指挥使,张家仍是显赫,别人就一直会盯着。从洪武到现在一共四任锦衣卫指挥使,前三任都没有好下场,他总不能让这位关心自己的长辈重蹈覆辙。
而且,皇帝不在京师,袁方却远去了宣府,这本来就不合情理,当是被人支使去的,足可见这个位子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手握大权无人敢惹,而且更有人忌着。既然如此,东宫的善意便是最重要的一条。否则,袁方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就只有死遁一条路可走。
可是,要博取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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