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点头。可瞥见万世节这个一向自来熟的点头的时候却偏偏僵着脑袋,他不由得从悄悄伸出手肘去,重重给了某人一下。
吃这一肘,万世节立刻回过了神。张越发现杜桢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继刚才停笔之后,又继续往下写,他忍不住默念了几句,等看了大半,发现这是一篇祭文,之后不由得吃了一惊,遂和万世节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惊诧。
“梁世家江西泰和。公天资敦厚温文,饱读经史,为人谦和。洪武末,举乡试。授四川苍溪训导,以荐除知四会县,改阳江、阳春,皆以廉正平和著称……”
尽管这祭文如今只写了一半,但张越和万世节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乃是为何人所作,自然都是暗自吃惊。当初也就是因为太子宽纵了一个陈千户,结果皇帝震怒之下便让锦衣卫解拿梁潜周冕入京。若不是杜桢设法求情,梁潜几乎逃不过这一劫,势必要和周冕同死。只是,眼下看这篇祭文的内容,莫非是梁潜故去了?
“士奇兄和梁泊庵乃是同乡,所以我才知道了他去世的消息。他当初还曾经代总裁《永乐大典》,如今却是死得无声无息。我这一篇祭文也只能写了在这里烧给他,日后回乡的时候才能顺路祭拜。虽说我和他几乎没有什么交情,却也佩服他的学问。只听说他遗下了老妻幼子,日后便是这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想来实在是悲怆。”
杜桢此时落下了最后一个字,旋即方才将笔搁在笔架上,直起了腰来。端详着那一整张墨迹淋漓的字纸,他便头也不回地说:“那时候我能做的,也只是保下粱泊庵一命。但是,异日若是有机会,我若是还有能力,当替他雪了当初那冤屈。这不是出于什么交情公义,而是一个人做事情得有始有终!”
这话虽说得淡淡的,万世节不禁肃然起敬,张越更是想起了永乐年间那些消失掉的名字。解缙当初下锦衣卫狱,由于朱高煦和纪纲的谗言,受他牵连先后活活庾死在狱中的就有陈寿、马京、许思温,此后牵连而死的还有徐善述王汝玉,再加上梁潜周冕,以及前头迎驾迟缓而下狱的黄淮杨溥等人,东宫属官已经是凋零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只剩杨士奇屹立不倒。
等到纸上字迹渐干,张越就去取了烧字纸的铜盆来,万世节也不肯闲着,也忙着去向门外的墨玉和鸣镝讨要了纸媒和火石。眼看着那一卷纸逐渐被火光吞噬,屋子中的三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万贤侄,士奇兄对你向来很是称许,说是你看似为人散漫不拘小节,其实却是心思缜密,并非鲁莽之辈。我下狱那些时日,你对家里颇多照顾,我一直都很感激。”杜桢缓缓转过身,看见万世节脸上涨得通红,更开口想要说话,他便摆了摆手,“你是元节的挚友,我自然知道,但真的是仅仅如此?”
当着那双平静清澈的眼睛,万世节只觉那心思被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要是再不承认,那就是明摆着欺瞒别人,因此他看到张越那鼓励的眼神,索性把心一横,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杜伯父,晚辈……晚辈不才,想要求娶令千金!”
好容易把这心里头憋着许久的话给说了出来,他自是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也就恢复了平日的本色:“晚辈孑然一身家境贫寒,虽三年庶吉士之后超迁兵部主事,但异日前程如何也不敢打什么保票。可是晚辈能承诺若是娶得令千金,定当倍加珍惜!您说做事情得有始有终,我必定会做到的。”
尽管这是早已预料到的态度,但是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杜桢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小五的性子在他看来自然是极好的,可世上有的是有眼无珠的人,若是只为了门当户对或是其他考量娶了她回去,对于她未必就是好事。她随性惯了,只怕嫁了人也受不得太多约束,只有真正喜欢她这么一个人,方才能包容她的所有,亏得如今竟然有这么一个人。
“你这个人我信得过,不过……”
此时此刻,别说万世节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是张越也瞪大了眼睛,心中异常担心。在他印象中,杜桢可从来不是个欲擒故纵卖关子的人,这“不过”两个字算怎么回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不错,但我素来不喜欢强迫儿女的婚事。只要小五能答应嫁给你,我自然乐意多你这么一个女婿,想必元节也乐意多你这么个连襟。”
看到杜桢面上那越来越浓的笑意,张越只觉得一贯冷面的岳父大人如今也变得狡猾了。对于这一对来说,这条件还真是必不可少的。
第十二卷 阴阳河 第032章 黑吃黑?
虽说朱棣曾经敕建了祭祀南唐人徐知证和徐知谔兄弟俩的灵济宫,甚至仿效当初宋朝的那一套,把贬谪的官员直接打发去提举此宫,又按照一贯的规矩册封了正一教大真人,但京师中最盛行的仍是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统共册封了十几位法王佛子。于是,京师中的番僧足足有数百人,大部分都是住在庆寿寺、崇国寺、大能仁寺、大护国保安寺。
这其中,庆寿寺虽说是京师第一寺,但在番僧人数上仍不及西城崇国寺。这里本就是贵人聚居之地,达官显贵之家常有礼请。而东城区的几座小寺则是住着一些名头不显的番僧,朝廷供奉不菲,富庶热闹的东城自然很合他们的口味。由于番僧多,侍者自然更多,因此平日里这些底下人就免不了争斗,于是,地方官对于这块地盘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番僧虽说地位尊崇,却毕竟各有等级,除了法王佛子国师这样的人物,这里所住的次一等番僧出行就不会有锦衣卫开道官府派车,而寻常侍者则是只能靠一双脚走路。可冲着朝廷礼敬的名头,尽管番僧们收侍者的规矩极严,每天的拜师之人仍是络绎不绝。于是,车马的租赁红红火火,顺便还带动了其他营生。
京师东北隅的修德寺住着十几位黄教番僧,这佛寺周围就很是聚居了一些人,开办了各种店铺。既然人多,周围的宅院胡同又是一圈圈一层层异常复杂,外人到这地方很难找到路。渐渐的,这些车马行之外,三教九流的人物也有不少聚居在此。借着修德寺的名头,不少人给番僧收下的侍者们送些供奉,官府从来不到这里清查,这里竟是成了灯下黑的去处。
修德寺东边的明镜胡同并不起眼,从东到西不过四百来步,却是密密麻麻建着一长排各式各样高矮不一的屋子。由于大多数房子都是当初朱棣还是燕王的时候就造好的,年代久远,所以斑驳调漆的院门,破破烂烂的围墙,以及那经过无数次修补的屋顶瓦片,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外人,这里住的都是些生活极其不如意的贫民。
然而,倘若有人进了这些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头,眼前的一切立刻就会让他们目瞪口呆。只要过了外头的第一进院子,那股穷酸破败的气息立刻就会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则是迎面扑来的那种铜臭味。从赌场到私娼馆到南院,这里各式享受纵欲的地方应有尽有,只是朝廷律令如今还严格,来往这儿的多半是单纯有钱却又想找乐子的人,倒没有朝廷官员。
下午未时时分,明镜胡同西头的一间赌场恰是生意兴隆。毕竟,晚上有宵禁,上午懒汉们起不来,这会儿正是找乐子的时候。荷官吆五喝六的嚷嚷声、骰子的转动声、牌九的碰击声、赌徒的抱怨声……无数乱七八糟的声音集合在一块,就是后院几间屋子里歇着的人也不得安宁。当一局结束,前头好些人失望地大叫大嚷的时候,终于有人受不住了。
“咱们为什么要呆在这种鬼地方,回府难道不行么?难道有谁敢上王府搜查?”
“你少发牢骚!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王府不比从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要是咱们带着这个家伙回去,恐怕早被人逮住了!”一个身形壮硕的汉子没好气地打断了同伴的抱怨,“寿光王可是和咱们那位千岁爷一样,都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嫡亲的皇孙,可皇上一怒之下又是打又是关,哪有半分容情?就是赵王千岁,如今这禁令还没完全解开呢!”
坐在板凳上的正是先头和翠墨打过照面,想把人弄回去的王府护卫孔叶。由于安阳王早就吩咐过不许招惹孟家,他只好另寻了两个绝色回去交差,可寿光王一倒,这功劳也就变成了罪过。此时,闷闷不乐的他瞅了一眼那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一团破布的家伙,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情知身边的贾老大比自己更得信赖,他便搬着凳子挪了过去。
“贾老大,你和咱交个底,这次的事情究竟能不能成?还有,老千岁毕竟是之前才刚刚倒过霉的,会不会被东边那个……被那个占了便宜去?”
“要是皇上真的认为事情是老千岁干的,那处置会如此之轻?东边那一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满天下谁都知道他要的就是东宫储位,要学的就是当今皇上,可既然谁都能看出来,这事情反而成不了!他要能占便宜,你抠了我这两颗眼珠子去!”
听到那贾老大如此信誓旦旦,孔叶顿时信了八分。只是,这一次干的事情要是成了固然是天大的功劳,若是不成,结果却比先头那回更糟糕。因此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是,皇上终究是册封了皇太孙的。即便皇上厌弃了东宫,若是像太祖爷那样,咱们这一场忙活岂不是白费?”
“那也得太子是太子,太孙才是太孙!”贾老大胸有成竹地哼了一声,继而就语重心长地说,“太子和东边那位以及老千岁都是前头皇后嫡出,不过是占了长幼之别。这长的若真的废了,那个小的名份上头就差了!再说了,东宫的毛病都能挑出来,那小的还有什么好怕的?玩物丧志擅出宫闱私会朝臣,这一条条平日不起眼,到了那节骨眼上都管用!”
说到这里,两个人相对看了一眼,全都嘿嘿笑了起来。而地上那个五花大绑又口不能言的人却是暗自叫苦,奈何他使尽了力气却连挪动一下也难能,更不用说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