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顾兴祖哪里不知道对方已经是打定主意,竟是想不出反驳之词。在他之前想来,从京城到广州至少要赶路半个月,朝廷钦差抵达之后至少也得休息个几天,随后再见一见三司官员等等相干人士,把所有线头捋顺了才会开始查问。如今房陵这一雷厉风行,顿时打乱了他之前的打算。于是,眼见布政司衙门中门大开。那些衣衫整整齐齐的官员列队出迎,他立刻悄悄叫来了身后一个亲兵,面色严峻地吩咐了好一通话,随即立刻把人打发了走。
然而,定下心来的他正在暗自猜测,朝中那些部堂大臣是否会认为张家尾大不掉,需要敲打敲打,因而偏向了自己,身后就传来了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侯爷,这藩司街两头都被人堵住了,丰乐和泰和两座牌坊下头都是本地锦衣卫派人把守,严禁人出入。小的不敢硬碰,所以只能回来。请侯爷示下,如今该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他什么时候派的人,怎么动作这么快!”
顾兴祖一下子额头暴起了青筋,心里竟是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他在京师是有一些消息渠道,但这一次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广东这边还来不及,根本没工夫关注京城那儿,再加上路途遥远,他只能凡事凭猜测,并不清楚朝中有怎样的角力。而且,皇帝自从登基以来,就不如永乐朝时亲近锦衣卫和东厂。他更是没在这两边的人事上头留神。所以,对于房陵这个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他几乎是一无所知,只知道那也是勋贵之后。
还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就看到房陵转身走过来,虚手摆了个请的姿势。当此时,他也来不及多想,挤出一个笑容就点了点头,随他一同进了布政司衙门。等到了三堂坐定,小厮各自奉上茶水,他便头也不抬。只顾看着手中茶盏,脸色阴晴不定。
房陵斜睨了顾兴祖一眼,见其低着头,便冲张越使了个眼色,随即才正色道:“张大人是一省布政使,事情繁忙;顾侯爷也是军中要员,不可轻离,所以我这趟奉旨前来,便是要尽快了结此事。请张大人速派人去请提督市舶太监张公公,都指挥使李大人,按察使喻大人。另外,如有人证物证等等,也请全部押到布政司理问所。”
尽管是昔日好友,但自打朱瞻基登基之后,张越除了上朝和其他公务,就再也没有见过房陵。此时见他稳坐如泰山,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随即就依言传令了下去。就在他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不料顾兴祖突然抬起了头来。
“房指挥,你既然执掌锦衣卫北镇抚司,就应该知道人证可以假造,在关键时刻做不得数。这天底下这么大,随便找几个人安上一通言辞,要什么样的人证没有?张越既然知道私自隐瞒叛逆军情乃是大罪,为了脱罪,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侯爷这话说得不错,可人证可以伪造,物证何尝不能伪造?侯爷此前拿出的那一份厚厚的证供,偏生供述的人已经被全部斩首,焉知不是为了死无对证?”张越见顾兴祖脸色铁青,也懒得再打嘴皮子官司,“如今皇上既然已经委了钦差查问此事,那么不过是比谁的证据有力,谁的证据可靠,侯爷何必再说那么多废话?”
“你……哼,我倒要看看你能狂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上次在黄埔镇码头上被张越挤兑得说不出话来。顾兴祖便放弃了这会儿在嘴上占便宜的打算,冷笑一声再不做声。他既然安静了,张越自然更是无话,房陵也是稳坐钓鱼台闭目养神,偌大的三堂竟是一丝声气也无,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顾兴祖和房陵都有随从跟随,张越却只孤身一人,这会儿他们三个都有座也就罢了,但却苦了其余站着的人,一个个不能出声不说,还不能随便动弹。于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就只听砰地一声,却是房陵背后的一个校尉碰倒了高几。
顾兴祖原本就满肚子火,此时正要借题发挥,却发现那亲兵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后,竟是头靠着椅子腿昏了过去。瞧见这光景,他顿时把先头那点冷嘲热讽的心思丢开了去,抢在房陵前头说:“房指挥,看来贵属连日赶路已经受不得了,他既然如此,其他人也必定好不到哪儿去。待会儿见了其他各位,不若就此休息一个晚上。毕竟,单单你一个人总不行。”
京城到广州将近八千多里路,房陵一路换马不换人,虽不比送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但能在半个月内赶到这儿,自然是消耗不小。回头瞥了一眼,见身后的几个随从都是强打精神,他就淡淡地说:“把他抬下去,其余四个四个分批去客房休息,两个时辰换一拨,到点了就起来。张大人,能否去寻一些冰块来,让我用冰水洗个脸,也好提提神。”
张越原本张口想劝,可是被房陵说在前头,他也只得答应了,又吩咐人先带着那四个轮着去休息的锦衣卫下去。不多时,两个差役就一人提着一个冒着寒气的大桶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下。顾兴祖瞧着房陵用冰块擦洗着胡须拉碴的脸,又用浸了冰水的软巾盖在双眼上,一颗心不由自主地一缩,竟是觉得那看上去极缓慢的动作仿佛有些杀气腾腾。
“市舶公馆张公公到!”
“都指挥使司李都帅到!”
“按察司喻大人到!”
因都司臬司和市舶公馆距离布政司衙门的距离都差不多,因此三人竟是几乎前后脚都到了。此前他们已经从信使口中得知了京师的钦差是什么身份,甫一见面都能泰然自若,只有张谦在打过照面之后,耐人寻味地冲张越看了一眼,随即却是落了末座。
简短地寒暄了两句,房陵就站起身来:“诸位既然都到齐了,那就一块去理问所吧!”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响起了一个扯开嗓门的通报声:“都察院监察御史于谦于大人到!”
尽管刚刚才从房陵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但此时此刻,堂上诸人竟是全都愣住了。顾兴祖一愣之后便是大喜,因笑道:“想不到一个文官竟然能如此勤劳王事,只是比房大人慢两个时辰。他既然来了,人就真的都到齐了。各位,既然一样是钦差,咱们是不是出去迎一迎?”
布政司衙门前,一个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人正昂首挺立,眼神中满是疲惫之色。若不是他站得笔直,满是血丝的眼神亮得碜人,旁人恐怕都会将其当做是赶考的书生。须臾,一个皂隶就一阵风似的从衙门里头跑了出来,一面嚷嚷开中门,一面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包袱冲了出来。待到近前,他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双手将东西高高呈了上去。
“大人,这是您的关防。诸位大人立时便出迎,请您稍待片刻。”
于谦点点头,双手收回了那个包袱。这一路急赶,锦衣卫沿途驿站换马,他却是坐车,速度原本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他在半道上也换了马。奈何他毕竟不是文官,长途骑马实在是熬不起,于是干脆在一处车马行换了轻便马车,逐个驿站换驾马疾奔赶路。刚刚下马车的时候,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如今虽仍觉得天旋地转,总算是缓过了些神来。
临行前内阁首辅杨士奇多有嘱咐,顾佐更是反复提点。他要是被锦衣卫赶在前头办完了所有事情,怎么对得起举荐自己的二位师长?
第十五卷 观南海 第048章 惊堂一响
一大早得知来了一队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市舶公馆又紧跟着押来了一干人犯,理问熊浩就已经是忙得脚不沾地,等到人一拨拨全都来齐了,他就更是满头大汗了。要知道,自从理问之职从明初的正四品一路直降到从六品,布政司仪门东面的理问所就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高官。眼看三间正厅里几个差役忙着设座奉茶,满身燥热的他不禁提袖擦汗。
“熊理问。”
熊浩扭头一瞧,看见张越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连忙陪笑道:“大人有何吩咐?”
“待会留下四个差役就好,其余的都交给那些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今天审问的事情你既不知情,那就最好不要参与,你干脆回避吧。”
看到熊浩如释重负如蒙大赦的模样,张越便冲着他点了点头,见人一溜烟躲得没影了,他就扫了一眼一番刚刚换了一袭衣服,如今正满脸困倦翻看案卷的于谦,心中倒是佩服一个文官居然能够每日睡两个时辰,连赶了七千多里,硬是只比房陵晚了这么一丁点抵达。不多时,正厅中就安排了妥当,众人一一落座毕。房陵就吩咐把人证物证一一带上来。
顾兴祖的物证除了之前征讨叛瑶的那些证词之外,还多带了两个畏畏缩缩的瑶人以及思恩县的两个差役。他那次从广州匆匆回去之后就做了万全准备,因此无论上头问什么,四人都是对答如流。那两个瑶人更是说得绘声绘色,怎么派人去的琼州府,怎么联络的四乡峒首,怎么串联分派起义时间……乍一听竟是毫无破绽。而两个差役也证明顾兴祖斩杀叛逆千余人完全是因为又有零星的瑶人复叛,那时为了杀一儆百没顾忌其他,后来又在扫荡剩余叛逆的时候抓到了那两个瑶人,总算是又有了人证。
见顾兴祖示威似的冲着自己冷笑,张越仍是稳若泰山。这种诡谲小道能够瞒得过别人,怎么能瞒得过一天到晚就是和侦缉打交道的锦衣卫?果然,等到厅上重新安静了下来,房陵就开口说道:“于侍御,既然镇远侯的人证物证都齐全了,那么,就让张大人也把人证物证带上来吧。两边一对质,应该就能水落石出了。”
在厅上坐了这么一刻,于谦已经是喝了三杯滚烫的浓茶,这会儿浑身冒汗,精神却是健旺了许多,便点了点头。然而,和顾兴祖那四个干干净净的人证不同,这一次带上来的几个人却是形色各异,有穿着对襟长衫的黎人,有身着青绢交领衫子的宦官,还有三个五花大绑犹如死狗一般被人丢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汉子。瞧见这一幕。他一下子愣住了。
“小的曹吉祥,参见房指挥,于侍御。”
四天四夜赶到琼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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