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扭头一瞧,就只见父亲张倬已经是迈过了门槛。许是走得匆忙,张倬只是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家常旧衫子,赫然是满头大汗。见此情形,张越连忙走上前去扶着其坐下,又一五一十地将刚刚那些话转述了一遍。看到父亲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他便低声说道:“突然来了这么一桩消息,谁都是始料不及。爹还请先定定神,我再问问。”
因见那信使还是呆呆地跪在那里,张越也不及多想,转回去问道:“你既然是受命前来,我再问你几句话。第一,如今二伯父身受重伤,交阯总兵府的军务是谁掌总?第二,总兵府可曾追查到那刺客的来历?第三,除了二伯父之外,可还有针对其余人的刺杀,民间反应如何,总兵府和三司有什么措置?”
“三少爷为何问这个……”那信使已经是心急如焚,情不自禁地脱口问了一声,见张越脸色铁青,他顿时想起这位三少爷乃是方面大员,只得强耐焦心答道:“交阯总兵府的军务如今是副总兵荣昌伯掌总,也是由他主持追查刺客下落。我离开之前总兵府正在拷打刺客,听说那人死不开口,还没问出什么来。至于刺杀其余人……这等刺杀一年常常有三五起,只是几乎都失败了,再说总兵府和都司已经加强了戒备。至于藩司和臬司,小的离开总兵府的时候曾经去过藩司,正巧听说……黄老尚书病重,如今是陈洽陈大人掌事。”
“你说什么!”张越一个箭步上前,盯着那信使声色俱厉地问道,“黄老尚书病重,这事情当真?”
“小的绝无虚言,布政司和按察司已经向朝廷禀告了!”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张越原本就沉甸甸的心里更是压了一块巨石。刚刚再去问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明白了,张超张起兄弟就算再快,一个月之内能赶到交阯已经是极限,父亲这一趟不得不去。既然要去,他自然是希望交阯的情形还在可控范围之内。然而,荣昌伯陈智原本就和二伯父张攸不和,带兵方略也只是寻常,再加上黄福病重,这交阯原本安定的局面竟是可能出问题!若是张攸万一挺不过去,交阯又突然大乱,父亲张倬再陷进去,那可如何是好?
“三老爷,三少爷……”
“不用说了,你先下去歇歇,我明天一早就带人上路!”
张倬不等那信使开口就直接撂下了一句话,见他欣喜若狂地连连磕头,随即起身踉踉跄跄出了门去,他这才看向了张越。见仿佛没听见自己刚刚说的话,自顾自地眉头紧锁来回踱步,他便站起身上前说道:“越儿,你二伯父既然是生死垂危,我只能去一趟。”
“我知道爹爹的心意。”张越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说,“但交南那边的情势不好说,就算要去,也得做好万全准备。爹,你得多带一些人,袁伯伯放在这儿的可用人手,你先带上一半!”
第十六卷 挽狂澜 第006章 十万火急
这些年闲来无事翻看史书。张越总会将宋明两朝拿来对比,每每想到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梁繁华,《东京梦华录》所书不禁夜的灯火辉煌,就对如今的宵禁颇有抵触。然而,夜禁令是大明律中明文规定的,哪怕他如今是广东布政使,也没法废止这一条。因此,这会儿在黑漆漆的夜里只能凭着前头两盏灯笼在路上行走,怎么也快不了,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一路上撞上了三拨夜里巡查的军士,得知是布政司公干,他们仍是尽职尽责地查验了腰牌引凭这才放了过去。因是年前都司整饬之后的结果,张越虽感焦躁,却也没有亮出身份压人,等赶到市舶公馆已经是子正时分了。眼看着张布上前砰砰敲门,他不自觉地在心里盘算。
许久,两扇门终于咿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里头的门子探出脑袋拿灯照了照,看清张布顿时一惊。等听到是张越来了,他慌忙打开了门把一行人请进去,又打发了人往里头报信。不一会儿功夫。张谦的养子张永就带着曹吉祥匆匆迎了出来。
见过礼之后,张永忍不住问道:“张大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父亲昨夜睡得一直不安生,今早起来就请了大夫,大夫诊脉说是风热,开了药方煎汤服下,晚上很早就睡了。要是不那么紧急,我可以知会人去办……”
他这话还没说完,曹吉祥就抢前提醒道:“永少爷,张大人和公公是什么交情,若不是要紧事也不至于大晚上急巴巴地赶过来。我出来之前,公公就说过张大人不是外人,直接请到寝室去说话,不要耽搁了。这会儿时候不早,永少爷明日还要读书见人,不如先去歇着,这儿有我就够了。”
张越早知道张永木讷,此时只凭灯笼微光看不清他脸色如何,他少不得解释了两句,等到这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他这才跟着曹吉祥匆匆入内。一路进了最里头的福寿院,他一跨过正房门槛,就闻到内间有一股挥散不去的药味,忍不住看了后头的曹吉祥一眼。
“张大人放心,大夫说不碍事。公公的身体一向好,每日都有散步练剑。”
得知并无大碍,张越这才放下心,遂穿过那高高打起的竹帘进了内间。见张谦已经在一个贴身小宦官的服侍下坐起身。正要下床,他便快走几步上前道:“既然病了,坐着说话也是一样,和我还闹这些虚文干什么?”
张谦这才坐了回去,使了个眼色打发走了那个小宦官,隔着竹帘瞥见曹吉祥在门外伺候,他这才问道:“怎么,又是哪里出了事?”
“不是广东,是交阯!”张越言简意赅地将信使刚刚说的那些一一转述了一遍,见张谦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又解释道,“虽说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如今镇守总兵官是我二伯父,他这一重伤垂危,家父明日就要赶去,我放心不下,这是私情;而交阯方略当初是我进的,眼下总兵官重伤,掌布政司事的黄老尚书又同时病重,若是掌兵之人不慎重,那边的安定局势极可能一夕之间发生大变!我刚刚在家里连夜写了一封奏疏。但这毕竟不是广东军情,很难用八百里加急,张公公能不能请锦衣卫替我陈奏上去?”
永乐朝虽有三次北征一次北巡震动天下,但小小一个交阯曾经劳动英国公张辅率大军三次远征,累计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钱粮,张谦自然不会忽视这样一个地方。从张越手中接过奏疏草草浏览了一遍,他信手将其合上,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舒了一口气。
“你是担心万一那儿因此而发生什么变动,朝中弃守交南?”
“正是!”
如果大明只想自居中央之国不和外界往来,那么,是否拥有区区一个交阯自然是无足轻重。然而,从一国发展的长远来看,海上神威舰远洋,陆上保有交阯,这有利于整个东南亚纳入势力范围。因此,不等张谦开口,他就耐心地说:“以我对朝中部堂阁院大臣的了解来看,倘若交阯真的出大乱子,恐怕不少人都会趁此机会请弃交阯,而皇上就算不肯,恐怕仍会犹豫新任总兵的人选问题。我家二伯父在那里镇守多年……我不想看着家父陷进去,更不想看着当初大堂伯辛辛苦苦三次征伐打下来的地方,到头来却被人弃如敝屣。”
“好,我替你递!”张谦原本犹豫的就不是帮不帮的问题,而在于另一点,因此虽答应了,但仍是提醒道,“只是。如今安远侯就在广西镇守,从远近来看,自然是用他代你二伯父最为自然,其次就是副总兵荣昌伯陈智;而从用人来看,文官忌惮的是武臣久握兵柄,不然英国公也不会请辞中军都督府都督,而且杀鸡焉用牛刀,即便英国公正当壮年,皇上也未必能让他前往交阯领兵。至于你说的退而求其次那一条,也未必能得允准……”
“正因为如此,我实在是不得不提。”张越说着又想起了让父亲派人从自己的渠道送往北京英国公府的私函,当即正色道,“交人敬畏英国公之名,二伯父能多年镇守军功赫赫,其实也沾了一个张字的光。有的时候,杀鸡用牛刀,远比用菜刀来得稳准狠。陈季扩和黎利先后正法之后,交阯已经比从前安定多了,这一次蹦出来的不会是最后一批,但应该是最有实力的一批。铲除了这些人,佐以陈洽尚书,交阯至少可以安定二十年。至于后一条……我只是心里存着担心,并不是想以身试险。”
既然张越心意已决。张谦便没有再劝,当即唤了曹吉祥进来,当着张越的面将奏疏封口,这才交给了他:“你现在立刻去锦衣卫广东卫所,让他用八百里急递把这封奏疏送到京城,等到了之后让他们直接递给东厂厂督陆公公,转呈皇上。记住,对他们说,十万火急,让陆公公斟酌着选好时间递上去!”
曹吉祥刚才侍立在门外,里头的谈话虽不是句句分明。却是听到了一多半,自然能明白事情的紧急程度。此时他连声答应了之后,立刻把东西往身上一揣,急急忙忙出了屋子往外赶去。他这边厢一走,张谦就对张越说:“既然你爹这次是一定要前往交阯,你可得好好预备些妥当人跟着。他这不是公务,我不好往锦衣卫调人,只能借你两个身手好性子机灵的护卫。你身边的彭十三不是英国公征交阯时的家将吗?请他陪着去,在交阯,他一个人顶十个!”
“我来之前,他已经自动请缨……我虽应了,只是觉得对不住他,他毕竟刚得了儿子。”
见张越脸色不好,张谦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他是你大半个师傅,这些年鞍前马后跟着你,出力无数立功无数……他是英国公的人,之所以甘心跟着你,也是因为你以真心待他,他自然以真心待你。别嗟叹了,赶紧回去准备,这一夜你家里怕是没人能睡好!”
正如张谦所说,这一夜,张家官廨灯火通明,几乎人人都是彻夜未眠。孙氏虽说暗地里抹眼泪悄悄埋怨了好一番,却仍然亲自给丈夫打点行装;张倬连夜派了心腹家人往四处调集人手,又忙着见人,嘱咐各种事宜;杜绾带着崔妈妈和管事媳妇们准备药丸用具;彭十三则是忙着整顿马匹和兵器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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