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约记起了突发心疾的由来。除却骤然的情绪波动之外,就是饮食以及生活习惯的问题,到最后就故作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范公公,我倒有句闲话想问问。以前在光禄寺赐宴的时候,我记得上桌是按酒五般、果子五般、茶食五般、烧煠五般、汤三品、双下馒头、马肉饭、酒五锺,酒水也就罢了,一直不设蔬菜,这又是为了什么?”
范弘顿时愣住了,沉吟片刻才笑道:“都说张大人上马能带兵,下马能管民。端的是文武全才,这些小事不知道也不奇怪。这也没什么值得说的,打从太祖爷开始,光禄寺就上奏说是菜蔬难以保鲜,多有不便,再加上太祖爷怜百官贫苦,所以就蠲了菜蔬,多上肉食。太宗爷本来就是在北地呆习惯的,喜用肉食,所以也就不曾改这一条,不但如此,就是内宫御膳,菜蔬也少,多是调配肉食,瓜果倒是随季食用。”
此时此刻,张越是货真价实吓了一跳。敢情不但是光禄寺赐宴如此,连宫中御膳也是如此?看来这几代皇帝都不知道,肉吃多了人不但肥胖,而且容易得心血管疾病,怪不得大明后头那些个皇帝常常是短命,一有病就是撒手人寰,反倒是成天神神鬼鬼的嘉靖皇帝活得长些。想到这里,他一路走一路琢磨,临到东华门的时候便突然停下了步子。
“虽说是积年祖制,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范公公也知道,我那妻妹学过医术,对于药膳等等都颇有心得。这肉食吃多了,最初自然是强身健体,但长年累月地下来。却容易诱发心疾风痹等等诸多顽疾。即便宫中素有饮茶的习惯,可饮茶毕竟不能代替食菜。”
若是别人在别的时候说这话,范弘必是嗤之以鼻,但眼下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太后突发心疾,还不知道能否熬过去,若是皇帝回来,他这个司礼监太监必受责难。而说话的是张越,他小姨子确实常常出入京中各家诰命的府邸,药膳方子甚至连仁寿宫小厨房都在用。于是,他先是含含糊糊答应了张越,等到张越一出东华门,他立刻疾步往回走。
过了东上中门东上北门,范弘却不往北去,而是往东折进了一条小胡同。看到这情景,后头的一个小宦官顿时奇怪了起来,忙追上前去:“公公,您不回司礼监?”
范弘看也不看他,不耐烦地说:“去尚膳监!”
尚膳监就在光禄寺后头。前者管的是采办宫中膳食所需的各种材料,以及宫膳和节令筵席等等。而尚膳监则是掌管宫中大小贵人的膳食,其中尤以乾清宫内御膳房最为重要。只尚膳监太监平日办公的地方却在光禄寺后,为的也是往来账目管事方便。
皇帝不在,尚膳监本也轻松,所以。听到范弘突然跑了来,尚膳监上上下下全都吓了一跳。主事的韩太监虽跟范弘一模一样的品级,却是点头哈腰地跟在后头巴结,临落座之前,他还抢着把自己平日珍藏不用的一张熊皮坐垫摆在了那张杉木交椅上,又忙不迭地吩咐人摆上脚炉,最后才把一个暖炉双手递到了范弘手里。
“把这几个月仁寿宫的膳单拿来看看。”
一听这话,韩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宫中内外都知道皇太子病了,再加上东西六宫一封,如今说什么鬼话的都有。他平日只当是看热闹,如今范弘这么在面前一坐一问。他就有些架不住了,忙陪笑道:“范公公,太子殿下还小,并不常用膳房的饮食……”
“啰嗦什么,咱家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范弘平素和蔼,这会儿脸一板发怒,那韩太监哪里还敢多言,慌忙亲自出去,不一会儿就捧了一本膳册进来,诚惶诚恐地呈了上去。范弘接过来翻了几页,眉头就渐渐皱了起来,一面若有所思地用左手尾指轻轻叩着扶手。
十月的膳单上,点心多半是香油烧饼和砂馅小馒头,这是太宗皇帝还在的时候就最喜欢的两道点心,所以太后跟着吃了多年,许是习惯,所以仍是沿用。菜品是燌羊肉、清蒸鸡、椒醋鹅、烧猪肉、鹅肉巴子、咸鼓芥末羊肚盘、蒜醋白血汤,加上茶水一共八品,再加上太后不喜牛乳,所以足可见确实节俭。只不过,这一样样全都是油腻的东西,怪不得仁寿宫的茶叶素来是有多少去多少。
他随便又翻了几页,再看了看皇太子支应的那些东西,就合上了膳册,随手搁在了一旁,又问道:“咱家记得,往常光禄寺还会供上民间时令小菜,比如苦菜根、苦菜叶、蒲公英、芦根、蒲苗等等这些,如今怎么都没了?”
范弘是司礼监太监不是尚膳监太监,平素虽也核算二十四衙门的开销,但细账从来不查,此时突然问起这个,韩太监顿时有些措手不及,好一阵子方才讷讷说道:“光禄寺之前提过,如今这些东西不好找,再说就是加在御膳当中,也很少食用。所以之前我向太后面前的鲁尚宫提了一提,鲁尚宫传了太后的话,已经蠲了大半年了,各宫都是如此……”
太祖皇帝喜食肉;太宗皇帝喜食肉,更喜面食;仁宗皇帝亦是如此,无鸡鸭鱼肉不欢;所以太祖皇帝定下的民间时令小菜点心依季节进呈是不假,但素来是怎样呈上去的,怎样撤下来的,很少有贵人会真的伸筷子。就是如今的张太后,也只是用些麦粥高粱粥之类的小点心,那些野菜之类的东西只是偶尔品尝。所以,暂时撤了这些,看着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范弘是什么人?他进宫至今也已经二十年出头了,都是在贵人身边打转,早已习惯了用审慎的目光去看待那些变化。就算是太后亲自首肯蠲免这些,怕这一遭也是有人指使。但张越不过是提个由头,到底如何,还得先去向御药房那三个御医问清楚。
于是,他便看着韩太监说:“这事是光禄寺的谁提出来的?”
韩太监此时已是存了十分小心:“是一个姓刘的典簿。”
范弘闻言就冲一个随从的中年宦官打了个眼色,见人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他便淡淡地说:“回头咱家再去问问鲁尚宫和仁寿宫的膳房看看。就算是好心,祖宗家法也不是能随意改动的,太后体恤,你们不能当做是成例!以后膳册若是还有什么改动,直接送司礼监!”
这无疑是给尚膳监上下的脖子上套了一副枷锁,但瞧着范弘不容置疑的模样,那中年宦官不敢再有质疑,只得低头应了下来,又恭恭敬敬地送了范弘离开。等到人走出去老远,他方才往回走了两步,又抬起袖子擦汗,恨恨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句。
“安南蛮子,摆什么架子!”
张越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所以他当然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突然想到的一个问题,范弘专程跑了一趟尚膳监,结果有了一个不小的发现。回到兵部衙门,他就被办不完的事给绊住了脚,直到傍晚时分方才总算是把今天的事情给料理完了。正当他又闻到了一股豆香味,以为今天晚上还得吃腊八粥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皂隶的声音。
“大人,贵府派人来送饭了!”
由于三天两头要睡衙门,大伙房指望不上,张越也习惯了照顾杨稷和万世节那两个人的合伙买卖,反倒是为了不扎眼,家里送饭渐渐少了。所以,在腊八这天听到家里派人送饭,张越一愣之后就觉得甚是欢喜。还没等他说什么,外头又传来了那皂隶吞吞吐吐的声音。
“大人,是贵府大公子和英国公长公子一块来的。”
这时候,张越是货真价实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匆匆系上大氅出门,他没问上两句,便得知这叔侄俩是骑马带着随从一块来的,静官还振振有词说是给他送饭,天知道在经过一路盘查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这么说。要真是如此,不出明天,这六部五府的官员都会知道,他张越家里有个顶孝顺的儿子。
到了大门口,他就看见静官和天赐正双双站在那棵已经光秃秃的大树下。两人是一模一样的茧绸大袄,一模一样的头巾鞋子,若不仔细看,还能以为是兄弟俩。见静官一个箭步抢在天赐前头上前行礼,他少不得一把拉了起来,又扶起了后头的天赐,然后才瞪着静官。
“送饭就送饭,怎么把你忠叔叔一块拉来了?”
“忠叔叔上完了课正要回家,这不是正好顺路?再说,前头那么多兵,有忠叔叔在,自然没有那么多盘问。”
见儿子眼神无辜地看着自己,要不是旁边还有好些衙门,这会儿散衙回家的官员也多,张越恨不得在那小脑瓜上狠狠来上一下。这从门楼胡同回英国公园,打江米巷走自然是可以,但那完全是绕远路,好好的皇墙北大街不走却绕到这里来,小家伙还敢说是顺路?
果然,静官见张越脸一板,立时就耷拉下了脑袋,老老实实地说:“是娘让我和忠叔叔一块过来的。一来是前头迟交的作业,二来是娘让我捎带一句话给您。”
说到这里,小家伙还不忘东张西望瞅了瞅,随即才压低了声音说:“娘说,之前和您提到的死了婢女的那地方,听说排行第二的那位常往那里去。还有,杨阁老家里恶客登门,那位长公子还没回去,也似乎不知道自己给人骗了,您最好提醒提醒他。”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50章 爱子,要挟
端详着眼前的儿子。张越忍不住伸出手去狠狠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他常常天南地北的跑,如今就是安定了下来,家中事务也多半时候都是撒手不管的,子女更几乎都是杜绾在教导。眼看儿子日日长大,虽也有调皮捣蛋自作主张的时候,但多半时候还是懂事上进,他心里自然是觉得异常欣慰。只不过,这一回,妻子让儿子带这种口信,他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你母亲怎么会让你捎带这讯息来?”
“是我中午下学偷跑回家的时候,看见娘在写信,写了一张纸便揉成团放在火盆里烧了,又写一张还是这样。我就上前对娘说,平日您教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粒米一根柴都是不能糟蹋的,如今家里用的小笺纸是每刀一千三百文,要是大笺纸,得一千六百文,怎么娘如今却糟蹋起了这些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