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小几上,早已经失去了最初那热腾腾的气息。
“要不,派人到外头打听打听?”
“不要多事,就是打听到消息不好,又能怎么样?”
梁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一屁股在桌案后头坐了下来,心里却是火烧火燎的。良久,他突然抬起头问道:“要是两更没有动静,那就立刻从德胜门出城,外头有人接应。好歹我也不动声色准备了那么久,又有人在那边盯着,后路总是必定妥当的。只要宫中能成功……不,是宫中一定会成功!我原本还以为孙贵妃打点了尚膳监,再加上我敬献的香料,这次突发重病的必定是太后,谁知道竟然是皇太子,女人真是不可靠!不过,我送进去了那么多宦官,再加上红铺的人闹将起来,成事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桌子旁边那个原本当着晋王公馆总管的中年人却知道,这位天潢贵胄根本没那么大把我。甚至说已经是怕了。想想也是,李茂青那儿就相当于是银钱的中转站,结果那个联络的人莫名其妙撞在张越手里,给拿住了;而通州通济仓和定边卫则是栽在一个首告的小人物手中,硬生生撕开了最大的一个缺口;梁王对襄王略提了两句,郑王越王襄王果然就兴冲冲直奔皇宫,结果仍是被堵了回来,唯一的好处就是摘清了自个。
可是,这一切都是那几封信上出的主意,这位十六岁的亲王不过是提线木偶,能起到的作用就是那个身份,和因为仇恨下的决心,其他的就什么都没了。但事情到了眼下的份上,等宫中的消息只怕是悬了,还是得考虑那最后一步。那个黑锅太大,一个晋王背还不够,再添上一个梁王总是够了,想必以梁王的傲气,是不会把什么都推到别人身上来的,因为他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更不会把背后的勾当捅出来。
想到这里。那中年总管便露出了些许笑容,温言说道:“殿下也不必太担心,就算事有不成,那也是晋王大逆不道,和您没有任何关系。毕竟,殿下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面。”
“不要说什么事有不成!”梁王恼怒地一拍桌子,但想到这里的不是别人,是他以师礼待的宾友,脸色就放缓了些,“预备了这么久,若是再不成功,我就只能凄凄惨惨地依令前往就藩,从此再也难亲自祭拜母亲,再也见不到嫡亲弟弟……凭什么害死我母亲的人就能够那么安安生生地在仁寿宫母仪天下!要是他在这里……要是他在这里……”
一想到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因为父亲的位子本就不稳,母家的武定侯爵位又相当于丢了,他们兄弟几个在一块的时候,他这个年纪小的庶子总免不了被排斥在外头,除了襄王还理会一下他之外,就只有偶尔过来的汉王世子朱瞻坦对他最为亲热,送他的东西甚至比其他兄长更丰厚些。久而久之,他自然是对其信赖尊敬,直到那死讯传来的一天。
倘若说那是第一次悲恸,那么,父皇和母亲的相继辞世就是第二次,而兄长滕王的去世则是第三次。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体弱多病的弟弟卫王也步了父母兄长的后尘,所以才决定搏一把。哪怕就算做到了也不是他坐龙庭,但他不做就会一辈子后悔!
他嫉妒朱瞻基,可也敬重他这个长兄。所以他自然不会向那边下手,但是,母仇不共戴天,他不会放过狠心的嫡母。更何况,据他一层层查下来,八哥滕王的死很可能有问题。滕王又不是体弱多病的卫王,就算是悲痛过度,怎么会一场风寒就要了命?
中年总管见梁王面色变幻不定,就悄悄退了出去。外间的都是被梁王用无数金钱喂饱了的死士,此时用过饭之后,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精神,看见他的时候都是一丝表情变化也没有。他也没说话,直接打起帘子到了外间。
这里是他安排的地方,自然,也就是挂在晋王府名下,因为他是晋王公馆的总管,和梁王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须知他孤身在京城多年,要是指望那位只知道吃喝玩乐却又极度苛刻残暴的晋王,他有几条命都不够用。所以,他缓步走到这一进院子门口,又回头望了望那一动不动的帘子,随即就从台阶走了下去。一路沿夹道匆匆到了后门口,他打开门往外头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人,这才放下心来。
出门走了一箭之地,他就将身上这件上好的大绒外袍脱了下来,又反穿在了身上,头上帽子也下来放进了怀中,又伸手在头上脸上揉了揉,不一会儿就成了另一番模样。即便如此,他仍是一面走一面往后瞧,发现确实没人,这才拐进了一边某条漆黑的小巷里。又走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在一户人家前头急停了下来。有规律地轻轻叩了好一会儿。
两扇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里头探出一个脑袋瞅了瞅,随即一把将中年总管拉了进来,又迅速关上了院门。站在院中,这总管就急切地问道:“明天真能从德胜门走?”
“放心,每日送粪车出城门都是定时定例的,要检查也不会检查这一辆,纵使出了再大的事,也不可能把城门都关了。”答话的那人把握满满地笑了笑,见总管松了一口大气,竟是使劲用手搓了搓脸,他这才开口试探道,“李老弟,这一回的事情就算完蛋了?”
“当然是完了!筹划了这么多年,竟是架不住一个接一个的巧合,硬生生地给毁了,还不得已搭进去两位亲藩。晋王就算了,只知道横暴,其实就是愚蠢,连煽动都不用,他就会自个闹腾起来,但梁王……他要是没了,以后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人选?”
“他没了,不是还有卫王在?”
“卫王?靠那个病秧子似的卫王有什么用,他只要能正常走路,别人就该高兴了!再说了,这回已经把武定侯家一块赔了进去,没了外家的援助,他还能干什么?就算武定侯能保住,这爵位也会换了别人,还有谁会帮着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一番话,见对面的人满脸钦服地看着自个,那总管又叹了一口气,“别瞧着我,这些都是主人的筹划,我只是个跑腿的,依样画葫芦说说而已。你也收拾收拾尽早出城。等过了风声再说。”
那人自然知道总管不过是谦虚,别看他在晋王公馆当总管,可真真却是位谋士,只是不在主人身边而已。所以,把人送进了房去,他张罗着热水饭食等等,又陪着一块用了,一直等人睡下,他才出了房门,旋即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
甭管从前是多要紧的人物,在这一夜都是一文不值。贵如梁王都是弃子,更何况一个谋士?主人倒是给过机会的,只要刚刚那家伙在他面前守口如瓶不卖弄,只可惜,这最后的机会他却不领会,那就别怪他无情了。饮食里头他当然不会动手脚,可其他的还不容易?
然而,就在他伸手到怀中摸火折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紧跟着就发现那个方向一下子亮了许多。心中一紧的他慌忙走到院子门口,正打算把耳朵贴上去,那两扇分明关得好好的院门陡然之间被人推开,他一个提防不及,竟是被打开的门猛地一撞,踉跄退后几步方才保持住了平衡。
可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功夫,门外两条人影已经是扑了上来。慌乱之间,他本能地扯开喉咙想叫人,但一想到不远处那动静,立时把到了嘴边的声音吞了回去,只是强打精神应敌。然而,他本是仓促应战,趁手的兵器都不在手边,来人却是有备而来,寒光利刃全不离他左右,只是数个回合,他身上就添了数道伤口,只咬牙不做声,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方才退到了正屋门口。
还不等他设法闪身进屋,就只听嗖地一声厉响,他就感到脚上一阵剧痛,竟是一下子重重跌倒,紧跟着脖子上就被架上了一把锋锐的利刃。低低轻呼一声,忍痛再一看大腿上的伤,他立时不顾一切咬下牙关,却不料被人猛地捏住了下颌,紧跟着就是下颌脱臼的声音。
当自己被人利索地捆绑了起来,又看到几个人从那边厢房把死活不知的总管拖出来时,他更是不禁又恼又恨。这等文弱的人就是没骨气,听到外头动静,竟然还不知道了断!
然而,眼看来人全是蒙着面巾,有条不紊地挨个房间搜查,又是有人打扫打斗痕迹,又是有人给他包扎伤口,紧跟着连地上的血迹都被水冲洗了几遍,旋即又撒上了某种不知名药粉的时候,他一下子警醒了过来,心里顿时又悔又恨。
这不是锦衣卫,也不是东厂那些番子!手法虽说差不多,可若是那些公门中人,又怎么会蒙面行事?早知道如此,他就是拼了命也会喊叫出声,落在朝廷手中只要供出梁王就能过关,可要是落在这些人手中,他还不知道要脱几层皮!
办成了事情,打头的人轻轻一摆手,几个人立时挟持着这两个俘虏往外头走去,只没走多远,就进了同一条巷子的另一座院子。进门之后,把捆结实了的人堵上嘴往一间屋子一扔,留下四个看守的,为首的人便和剩余的人出了屋子,径直进了正房说话,而院子里仍然留着两个望风听动静的人。
这当口,不远处的动静越发大了。
正房之中,摘下蒙脸布的几个人拧了毛巾擦脸,正当中的胡七就笑道:“这次的活计干得漂亮,等回去之后,我报上去,大人必定会记功。钱粮的贴补我们比哪都强,这职分上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们。今晚暂时在这儿安置一下,明天就把人拉回扬州胡同。好生养着他们两个,防着自杀,什么都不要问,等明天回去再说,这里不是地方,东西也不趁手。”
见众人都点了点头,胡七就看了看一旁的铜壶滴漏。算着时辰,那边的动静应该是兵马司堵了堂子胡同,既然如此,从眼线那里得到消息的锦衣卫和东厂应该也已经直扑十王府那边的梁王公馆了。抓人他们自然是不敢,但只要发现人不在,那就足够了。
三更时分,街头跑马和军士跑过的声音越发响亮了。一家早已下了门板的临街小茶楼二楼,两个身影正站在只支开了一条缝的窗户跟前,看着大街上那一行又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