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的女子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一声:“如此不好么,你想着过轻省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张家老大人比你还年轻些,却带着夫人游山玩水,你如今也能像他这般逍遥了。”
那人却靠着软软的靠垫,没有出声,眼神中尽是宽和。
千多里外的通州白沙庄,一群妇人正轮流往一个铜盆中丢下各式各样的添盆礼,多的是一两个银织子,少的则是两三枚铜钱,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入那正被一个婆子抱在手中的婴儿耳中,自是又引来了一阵哭声。直到孩子洗三大礼结束,被请来观礼的朱宁方才亲自抱起了孩子,又在一个丫头的带领下来到了旁边那间产妇坐褥的屋子,将孩子抱给了母亲。
两个已经都梳起了妇人高髻的女人对视了一眼,不由得会心一笑。不论从前如何,至少从今往后,她们都是孩子的母亲了。
宣德八年,天下大熟,天子亲巡开平,击退瓦刺来犯大军,朝局稳定,而皇太子则是正式启蒙读书。在祥和安宁的气氛中,京城和顺德府两位皇弟的先后薨逝,自然而然便被大多数人忽略了过去。民间那些茶馆酒肆之所,人们感慨碰上好年头的同时,口中却是多了一个名词——仁宣盛世。
平生有幸,逢盛世。
尾声盛世朱门
南京城的西皇城根有一条不显眼的小街,然而,但凡本地人,几乎就没有不知道这儿的。
虽说自宣德初年开始南京屡屡地震,但自从那位贵人来到南京定居之后,这地震竟是奇迹一般地无影无踪。这条小街上那户大宅门的主人曾经被人称作定海神针,只如今地震都没了,少不得又多了一个震地太岁的绰号。但不管如此,这一条普普通通的太平街已经成了整个南京城最传奇的地方。
谁都知道,如今大明天字第一号世家便是张家。英国公张辅如今已经九十有二,却依旧精神矍铄,如今早已不再管事,取而代之的是嫡子张忠出任右府左都督,他只在家里坐享天伦之乐。张辅的两个嫡亲弟弟都是名声不显,而本家兄弟子侄中却有好些大名鼎鼎的。从弟张信官至四川都指挥佥事,二子一袭世职,一至国子监司业,可谓是清贵和军职都占全了;从弟张攸封阳武伯,如今爵位是次子张起承袭,长子张超积功累进都指挥使。只是,除了英国公之外最显赫的另外一支便是这太平侯。
占据了整座小街的就是太平侯府。挂着太平侯三个字的金漆牌匾乃是宣德皇帝朱瞻基亲笔所题,底下赫然盖着御宝。因此,这三间五架的正门自然是长年封锁,就连王公贵戚前来,也往往都是侧门出入。此间主人张越永乐年间科举入仕,七年而任封疆大吏,越三年而入六部,在宣德帝驾崩之时封太平伯,致仕时还只是五十出头,却又进了太平侯。相较于曾经获得的种种高官显爵,主人翁对于太平侯这个爵位极其喜爱,更是自封了一个太平居士的雅号,如令人都称一声张太平。
时至今日,坊间民众对于张越的传奇仍然是津津乐道。张越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建立功勋无数,能文能武,而最要紧的是,他是南京最大的私办学院一一金陵书院的大力支持者。不单单是他,其师杜桢当日告老致仕之后,也差点被金陵书院诚邀出任山长。他虽婉言谢绝,可却常常前往讲课以及主持学生激辩,但凡是来过书院游学参观的,几乎都见识过这位内阁大臣的风采。如今翁婿俩全都是金陵书院的常客,这也使得金陵书院多年秸孱江南第一民办书院。
“废除殉葬,开办学校,发展贸易,推行殖民……比起这些,我这辈子干的最英明的事,其实是让宣宗皇帝多活了十年……只没想到他看着这么好的身体,竟然比我走得早!”
这天要一大早,一个人在书房中看着方敬和张菁从海外捎来的信,张越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旋即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一低头,却见一个人影扑了过来,笑嘻嘻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外公,外公!”
“咦,七七,你什么时候来的?”
“外公,我今天刚到,紧赶着就先来看你,我够孝顺吧!”
看着长相甜美的小外孙女仰头,张越不禁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舒了一口气。不知不觉,连这个最小的孙辈都十岁了,正是和自己刚到这儿时相同的年龄。回过神来的他低头一问,得知是自己的么女把孩子送了过耒,不禁笑着问道:“那你娘人呢?是先去看你外公了?”
“我在这儿呢,您只顾着看外孙,哪里顾得上我!”
瞧见门边上站着一个年轻少妇,藕合色对襟衫,白绢挑线镶边裙,头上珠花斜缀,眉眼间并不用多少粉黛,却是显得清新脱俗,赫然是自己的么女张盈,张越不禁笑吟吟地叫了一声小六。结果不叫还好,这一声一出口,那少妇顿时拉下了脸。
“爹爹您给咱们起小名也太省事了,打从二姐叫三三之后,三姐就成了四四,我这老幺因为不能重了婆婆,于是就成了小六。可是都到了第三辈了,您却偏偏给我家苹丫头起了小名叫七七!咱们一家人,难道就离不开那些数字?”
“这不是挺好?你婆婆是小五,你是小六,如今苹丫头是七七,这五六七都齐全了。”
戏虐地打趣了一句,见张盈那脸上快要挂不住了,张越这才笑呵呵地举起双手说:“好了好了,我当初起这名字,只是因为我喜欢女孩儿。你看看,从你二姐算起,咱们家只有四个女孩儿,就算如今我儿孙满堂,孙辈里头也只有七七一个丫头,这样一个个排下来,不就是正为了显著女孩儿的金贵?”
“说得好听,我看是爹爹你就知道偷懒!”
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旁边的七七仰头看着两人,却是一脸的好奇。好一会儿,张越才想起还有宝贝外孙女在,于是便干咳一声说:“好了好了,别让七七看了笑话。小六,这回怎么没声信就回来了,我那女婿呢?”
“咱们今天刚到,公公婆婆也一块来了。这会儿他和公公一块去见外公了,说是迟一些再来向您问安。婆婆这会儿去见了娘,我就带着七七过来看您……”
她的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老爷,夫人请您换一身衣裳,预备着出门。”
兴许是从前满天下的转悠,一刻都不得闲,这两年闲散在家张越反而不愿意动了,大多数时候便是在书房著书作画,杜倌也常常伴着一同写写画画。所以,这会儿听到妻子让人捎的话,他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禁看向了张盈。
“您可别瞧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有玄虚那也必定是婆婆的主意!”说到这里,张盈便不禁笑道,“婆婆都一把年纪了,可还是和我小时候见的差不多,这会儿必定又叨咕什么新鲜花样呢!爹爹赶紧去预备吧,若迟了,指不定被编排什么话!”
小五有多难应付,张越的休会可是比张盈这个当媳妇的深多了吧,苦笑一声之后便立刻起身出了书房。而他前脚一走,七七就拽着张盈的衣服问道:“娘,你先头不是和外婆她们商量好了么,怎么对外公说不知道?”
“说什么?谁让他给咱们起了这些个不着调的名字,这回偏瞒着他!”
“可是,我觉得七七这个名字很好听……”
既然是杜绾派人特意来说,张越自然知道这是正式出门,因此换了一身鸦青色提花右衽交领衫,束了四指宽的洒线绣二色金镶玉带,赫然是平日正式出门拜客的装束。及至到了正房,他便发现偌大的地方赫然是济济一堂,儿女孙辈来了不少,不禁吃了一惊。
看见他这惊愕的表情,杜绾不禁抿嘴一笑,带着众人迎上前来,这才说道:“自从你致仕回来就总是闷在家里,孩子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惦记着。如今天气好,所以他们前几日就商议好了,说是要找一天晚上一家人出去逛一逛。正巧小五他们一家得了恩旨回来省亲,这就撞在了一块儿。静官之前也赶了回来,可不是全都聚齐了!”
张越这才得知是怎么回事,见一群晚辈都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只觉得心头一热,便摇摇头道:“多大的事情,非得瞒着我,我在家里不就是图一个晚年松快?好了,今天就依你们,且快快活活闹腾一晚!”
既是早已准备好的,太平侯府门口自然是很快就预备停当了。统共是一架八抬大轿,三架四人抬,余下便是女眷所用的车,林林总总停满了一整条大街。张越虽说已经年纪不小,可看到那华盖满街的架势不禁直摇头。见他神色不好,如今当了总管的连生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思,连忙摆手吩咐人去置换,最后,那前呼后拥的仪仗护卫全都撤去不用,只用了三辆朱轮华盖青松云头的马车,再加上十余护卫随行。
江南锦绣之邦,金陵风雅之地,秦淮河更是向来享有十里珠帘之名。金粉楼台,画舫凌波,桨声灯影,数不尽的衣冠人物,道不尽的文采风流。虽说如今仍有官员不得入青楼楚馆的禁令,但自从江南的商业日渐发达,南京仿宋朝开封解除宵禁令以来,这秦淮河上每逢夜晚便华灯灿烂,也不知道让多少富商大豪流连忘返。
如今正是日落之后,十里秦淮河边又是一片浓酒笙歌的景象,河上的画舫更是已经随风飘来了阵阵歌声,隐约还能看见轻歌曼舞的歌女舞姬。河边一处杨柳青青的码头上,正停泊着一艘两层画舫,来往富商大贾也有去探问询价的,可很快就被快快打发了回来。
画舫上层,一个人正凭栏远眺,当瞧见不远处过来的那一行人的时候,他便扭头笑道:“岳父,元节他们已经到了!”
夜游秦淮河的多半是携几挽姬的文人雅士,因此,当瞧见好些个衣着华丽风姿绰约的女子从那朱轮华盖车中下来上了画舫,一个从旁窥伺的紫衣公子忍不住叹道:“这秦淮河上的歌舞姬我都看得熟了,哪里来了这么一批清雅高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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