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底。
孟茵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注视,使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学生们常说她的背影看起来很飘逸轻灵,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从来不认真去听,但此刻,这说法却变得十分重要。
不能外八字,不能内八字,要轻画出一条优美的直线,如伸展台上的模特儿及舞台上的芭蕾名伶,如此风姿绰约,才能让人留下一个永恒的美丽。
那晚回家后,孟茵想起这一段,还忍不住嘲笑自己。她从不是什么矫揉做作或搔首弄姿的女孩子,怎么遇见何永旭,就完全变了样?也许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呢!唉!她真是太傻气、太虚荣了!
离小镇的中心愈近,街道愈是拥挤。迎神队伍大步而来,七爷八爷摇摇晃晃,乩童癫狂乱舞,鞭炮声不断,处处挤得水泄不通,在走不出人潮的情况下,只有随人潮移动了。
孟茵为了避开一大把燃烧的香火,所以往旁边略偏,不料却碰到一只拔了毛的大猪公,害她吓了一跳,在失神间,又与大伙走散了。
他们远远的隔好几个人头,陈玉磷将手圈在嘴上大叫,又猛指着前头。孟茵很努力地往前进,但每挪一步,就反而被人逼进骑楼,又再推到墙角,几乎不见天日。
蓦地,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救了她,先是拉她的手臂,再用身体护住她,两人在阴暗杂乱的骑楼下,像是相依扶持的逃难者,她只有毫无选择地跟随着。
回到大马路后,她定睛一着,发现竟是何永旭!
他也在人群之中挣扎,为了便于杀出重围,所以,他原本抓着她臂膀的手向下滑到她的掌心,再紧紧握住。那温热的手劲早且刻令她心跳加速,很自然地就想挣脱。
但他只是握得更紧,并回头叮咛一句,“跟好我,别再走散了。”
没几步,身后又有人一挤,把孟茵推向他,鼻子还撞到他厚实的背,瞬间,她闻到的都是他带汗的男性体味,好热、好热呀!
何永旭没有说话,也没有放开手,只是专注地替她挡住四周的人,并将她护在小小的空间里往前进。路,仿佛无止尽,天涯遥遥,在某种陌生又熟悉的情绪中,孟茵静静地迷醉着。
直到陈玉磷的叫喊声传来,她由他的肩头看到摆桌的四合院,两人才很有默契地同时放开手,无言地走入觥筹交错的筵席中。
“来了、来了,都齐全了!”于家元迎着何永旭说:“这里坐、这里坐。”
他们被分坐在两张不同的桌子,何永旭那桌有廖盈秋,孟茵则和洪亚梅及其他一干配角坐在一起。
她依旧恍惚地如在梦中,洪亚梅拍她一下说:“我们以为你走丢了呢!”
是呀!走丢了,也该回来了。她定定神,很理智地想,方才何永旭的英雄救美记,如果对象换成是廖盈秋、洪亚梅,他也会牵着她们的手前进吧……会吗?不会吗?
席间,大盘大盘的菜端上又取下,吃得人酒足饭饱。
然而,孟茵始终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只惦记着手中犹存的温热,及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何永旭,许久之后,她才注意到左边一个男生帮她夹了几次菜,也对答了好几回,但她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席如流水去,天色不知不觉的全黑,串起的灯泡一个个亮起,人的笑语更高更狂,酒也饮得更酣热。
这时,已有第一批客人准备离去,何永旭也在告辞的行列中。
什么?他就要走了吗?此处都没有什么值得他再留恋的吗?孟茵看着他立在灯下的身影,晕黄的光照出他儒雅的模样,就像平日的何教授,没有任何变化,更没有往她这儿看一眼,仿佛她不存在一般。然后,在告别结束时,他和几个人一起走出四合院,没入黑暗之中,不曾再回首。
就这样了吗?她惊心动魄的一天,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甚至连一个交换的眼神都不曾留下吗?盂茵的内心泛起一种酸酸楚楚的感觉,就像被全世界抛弃一般,一直轮到自己说再见,心情都无法平复。
一上车,洪亚梅就迫不及待地发问:“盈秋,你觉得何教授人怎么样?他都跟你谈些什么?”
“拜托!玉磷拼命问,还有些道理,你干嘛也来凑热闹呢?”廖盈秋带着笑说:“你若想安全到家,就给我闭上嘴巴!”
“你如果敢说一声不满意,那就太虚伪矫情了。”洪亚梅不理会她的警告说:“我现在是‘君子之间’,若你不喜欢何教授,我就当仁不让了喔!”
“瞧你,馋成那样,嘴里叼一个,眼睛还看一个。”廖盈秋嘲笑说:“你要何教授,那么,博士班的李世维又该怎么办?你可是和他一副很来电的样子呢!”
“我想想,是百分之百的不合算。”洪亚梅马上回答说:“假如我嫁给李世维,以后就得尊你和玉磷一声师母,我才不吃这种亏哩!”
“好羞哟!才不过见一面,就已经想到那么远了。”廖盈秋转头说:“喂!孟茵,你看亚梅是不是思春到病态的地步了?”
孟茵还沉陷在对何永旭的莫名情绪中,根本不晓得她们在讨论什么。
洪亚梅趁着她反应迟钝的时候,立即转移目标说:“真正在留心的是刘思源,看他那殷勤讨好的德行,孟茵,你对他有没有意思呢?”
“谁是刘思源?”孟苗一脸迷惑。
廖盈秋和洪亚梅先是一愣,然后齐声爆笑出来。
廖盈秋喘口气说:“没想到孟茵平日温柔正经,装蒜的功夫竟是一流。”
“你到现在才明白她‘闷骚’的本性,领教到她的厉害了吧?”洪亚梅笑岔了气说。
“人那么多,我哪分得出谁是谁嘛!”孟茵抗议说。
“可怜的李思源,白白做了一个晚上的工,偏偏碰到我们冷面‘娘’君,‘娘’心似铁哟!”洪亚梅笑嘻嘻的说。
“好啦!我们谁也别闹谁,真正躲在被窝里偷笑的是玉磷,小心她明天的‘严刑拷打’。”廖盈秋说:“现在让我专心开车吧!不然走错路,我们说不定天亮都到不了家!”
那晚,她们很平安地回到台北,但对孟茵来讲,心却是彻彻底底的迷失了。
她一进家门,就把采到的水果交给母亲,也没有如平日般和父母聊聊天,便借口疲累,匆匆的回到卧房内。
她觉得自己仿如即将崩堤的洪水,拿出日记本,就迫不及待地写下有关何永旭的一切种种。初见他的第一眼、每一次接触、每一句对话,将所有最细微的感觉、最揪心的迷乱,都忠忠实实地记载下来。
等到全部倾尽,再也写不出一个词句了,便反覆再阅,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接受了这一段不寻常的邂逅,才开始慢慢冷静的思考。
这就是书里所谓的“一见钟情”吗?看到一个人,瞬间不到,七情六欲就可以被扰得天翻地覆,他的一举一动,都紧紧牵系着她的神经,教她坐立难安。
她一向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但那么强烈的感觉,若不是“一见钟情”,又是什么呢?
而何永旭那方面又是如何想的?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呢?不!他表现得是那么冷淡,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的结果吧?
唉!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他长她十岁,离过婚,有个十一岁大的儿子,等于是另一个世代的人,根本不是她该考虑交往的对象,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对他朝思乱想起来。
孟茵合上日记,拥着被辗转反侧,脑中是一幕幕和何永旭相处的情景,断也断不了,等她能控制那乱窜的思绪时,东方竟已发白。
天呀!为了何永旭,她活到二十四岁,竟然第一次彻夜失眠!
孟茵翻身下床,在清晨的冷冽中,于日记的最尾端写着
今天惊心动魄的经验,是前所未有的,也相信以后不会再有。无论我以后嫁的人是谁,它都将是我最美丽的回忆。等年老时,细数过往,我也可以告诉子孙,我尝过心动的滋味。
是爱的初萌芽吗?至少她很清楚自己对何永旭的感觉,和对黄维中不同。不过,这滋味在尚未真正理清之时,就已被她列入属于“回忆”的范畴内了。
☆☆☆
陈玉磷劳师动众的吃拜拜相亲大会,完全宣告失败,一对佳偶都没有促成。何永旭的理由是——前妻突然回国,暂不宜谈再婚之事,而刘思源和李世维则同时看上无意的孟茵,一切只好作罢。
陈玉磷的心情自然不好,另外三个人也受到影响,大家都很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相亲大会后的一个月,四个女人假借洪亚梅的生日,到学校附近的餐厅大吃一顿,想扫去连日来的挫折感。她们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一边尽情吃着,暂时不去理会那些卡洛里和肥肉,好好放纵自己一番。
当洪亚梅为自己的二十八岁哀叹时,免不了就会想到那两个不识货的博士生,只见她义愤填膺地说:“我就不懂孟茵有哪一点比我强?她也不过是年轻几岁而已,身材既没有我好,眼睛也没有我大,那些男生的眼光真是有问题!”
“你本来就比我漂亮,三围也比我标准多了。”孟茵笑着附和。
“你说话还算有良心!”洪亚梅夸张地挺挺胸,“我觉得自己还挺性感的,偏偏没有人欣赏。”
“男人就是这样。”陈玉磷以过来人的经验说:“婚前喜欢清纯有灵气的女孩,所以找女朋友就要高挑飘逸的;婚后则想享受母性的温暖,所以要多肉的太太,像我老公就一直嫌我不够丰满,最怕我减肥了!”
“没听过一句话吗?灯关了,女人都一样,软玉温香最重要。瘦的好看却不好用,多没趣呀!”洪亚梅说。
“拜托!你们把男人都说成像低等动物了,一点格调都没有。”孟茵抗议这种话题。
“我的小姐,男人的骨子里都是好色的,所谓‘英雄本色’的意思,就有人解释成‘英雄本来就是色的’,你还不懂吗?”陈玉磷用开导的口吻说:“那种外表愈老实的,私底下就愈闷骚,你要小心喔!”
“就像你的于家元吗?”洪亚梅咯咯笑着说。
“吱!”陈玉磷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脸红得像关公。
“停止!”孟茵忍不住笑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