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十六年,从来没有一年如此凌乱不堪,生活就像一盘路边淘来的盗版碟,因为剧情无聊被迫按下了“快进键”,没有人物,没有对话,只有雪片般的马赛克上气不接下气跑过。
苏阳在他和唐显联手的瑞博公司里每月给我发六千块钱,还有“总经理助理”,全世界最无意义的职务。我无事可干,每天上午十一点才昏聩地坐在那个拥有巨大落地窗的办公室里,从京华时报头版看到中缝,喝着唐显送来的“功夫茶”解酒,听茶水穿越食道抵达胃部的声音像斯诺克落袋一样清晰无比。
我一度怀疑暴怒的自己是否得了乙肝,又怀疑抑郁寡欢的我是不是血糖偏高,我甚至以为这是不是老年痴呆症提前,并幻想某一天办公室外面的小秘书推门进来递给我文件时,我一动不动,她再推我,我就猝然倒下,人们就站在我旁边议论纷纷,有人说我是死有余辜,有人说我是酒囊饭袋,有人又说我其实是台独派来的间谍因案情败露服毒自杀……我想了很久,但并没有想妥自己的死法,于是继续这样浑浑噩噩过着日子。齐帅给我做过几次体检,每次都说我是典型的亚健康。
只有偶尔玩黑市赛车时我才会找到自己的魂,从延庆的古长城到大沙漠的响沙湾,一边躲着条子的追查,一边玩命地把油门轰到底。最近流行玩的是三十六小时的追逐赛,一路上有很多开得披头散发的拉煤的大卡车,有很多豆腐渣工程正在重新施工,夏秋有肆虐的暴雨春冬有风雪和暗冰,很多车手就在半路上顺着暗冰滑出公路,翻滚、撞击、燃烧……但我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我总能最终到达目的地:响沙湾那个高度差不多五百多米的大沙丘。然后看谁先把皮带挂到顶上那棵枯死的老树,谁就是赢家。我们约定不准上防滑链,只能用一挡和二挡变换着冲刺,暗中出没的流沙经常会让车轮打滑坠落,下面是一条干涸而坚硬的河床……秋天时有个来自天津的车手就这样被摔死,头卡在方向盘和侧窗之间,样子很难看。
我从来没出过事,有一次还和苏阳一起包揽过冠亚军,我还记得那天我俩在响沙湾一家破旧招待所里数着钱,把所有钱整整齐齐摆在席梦思床垫上,点一支烟,极有成就感地瞻仰着它们……三万块钱并不多,却是真实挣来的,不像与唐显合谋骗来的那块地,风生水起却惴惴不安。苏阳说他同意我的伪善:“至少我们的良心被狗吃得还剩下一半,比唐显吃鱼不吐骨头好一点。”
我们有点杯弓蛇影,其实那块地的开发进行得很顺利,一排排楼正拔地而起,曾经兴起过一阵清查违规用地的风浪,但苏阳那神通广大的妈妈像老母鸡一样把孩子庇护在翅膀之下。
只等来年楼盘正式发售我们就钵满盆溢,苏阳已经向巴黎—达喀尔组委会去过几次函件了,让日本公司进行车辆改装的计划也在进行,我们摩拳擦掌时,分明看见火花直溅。
除此之外,我仍然浑浑噩噩,时常喝醉,时常失忆,时常拿着车钥匙却不知该去干什么,想起干什么,却拿着钥匙去捅别人的车门。
我和严丽莎就是这样认识的。
你是我的敌人 第三部分
又是春天。不过对于我这样一个不需要季节的人而言春天已经无所谓,只有当抬头看见天空因沙尘暴变成褐红色,鼻腔嗅到空气中充满着土腥味,回家拼命挖着鼻孔里蚂蚁般的沙子,我才想起春天又来了。
那天,我正奇怪为什么车钥匙总是打不开车门并怀疑是不是沙尘把锁眼堵塞了的时候,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您是不是弄错了。”我看见一张并不漂亮但很有温度的脸,我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拿着钥匙去开别人的车门,而且意识到突降沙尘暴的这一天我根本没有开车。
“不用说对不起了,这事儿我也发生过,何况沙尘暴这么大。”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我帮她把那辆贴着“新手上路”的POLO倒出来,下车要走。她说:“你去哪儿,顺路的话我送你一程,沙尘暴这么大,奇Qisuu書网你根本打不到车的。”我冷冷地看着她,发现她除了稍嫌圆润其实长得不算难看。
严丽莎是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赤诚而且精于算计的女孩。她总会在吃饭后要来账单仔细查看条目,发现多算了一碟小菜就会勒令伙计退赔并赠送一盘水果;她会在我俩已走到地下停车场时突然想起“累积金额奖券”还没有兑现,然后“噔噔”跑到楼上商场哪怕只领取了一个小水杯;她还会在我喝醉了的时候守在床前给我端茶送水,并神速地熬出一锅口感地道的皮蛋瘦肉粥;另外,她从不查看我的手机也不追问我晚上去哪里了,她对我所有的哥们都显示出亲和与细致,我们说话时她绝不会插嘴。
只是她曾经企图以“我们家杨一”这样的开头来叙述某件生活小事,被我无情打断,我郑重告诉她“我不是你们家的”。另外,我从不允许她去我在朝阳公园外的那间小屋子,甚至有时候我喝醉时她送我,我也不准她经过那片白杨林。我们约会以及做爱,要么在酒店,要么去她家。
那间朝阳公园外的小屋只有我出没,我本来想把过去的摆设全部清理,想了想,还是把它们打包在一个纸箱子里置于角落。但我毅然请来工人把所有墙壁全部刷过一遍,我不想让这间屋子里残存卓敏的任何细节。
偶尔,当阳光从窗帘缝中挤进,溅起飘浮的灰尘时,我会固执地觉得旁边还躺着她懒懒的身体,她的耳朵后面还散发着那熟悉的奶茶的香味。
一年来,我短暂接触过三四个女孩,但每次完事后都想快速逃掉,我对自己的行为痛恨不已却无法自拔。有一次在和一个号称“北京二外”的女孩在酒店上过床后我给她扔下一千块钱让她走,她眼神嘲弄地看着我,说:“你这样的状态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大声吼着:“滚!”
直到碰到严丽莎,我很难说出对她是什么感觉,但她能让我稳定,用世俗而温暖的表情查着账单、兑着奖券、熬着皮蛋瘦肉粥,而我则陪她去东四“漂亮宝贝”做头发、去“中友”抢购打折衣服、在她家打着呵欠看《看了又看》……无趣,但很安全。苏阳和浅浅都见过她,他们说“这丫头不错,挺适合你的”,严丽莎也常常说“我也觉得我们俩挺适合的”。
浅浅过生日那天,我在一大堆女孩中间穿梭自如,不时地放肆大笑,浅浅眼神忽明忽暗地走过来,突然对我说:“杨一,你忘掉吧!放过,才是最大的勇气。”我又大笑,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最大的特点就是容易失忆……”这时,严丽莎拎着礼物走进来,我搂过她亲了一下,她就笑得很甜蜜,我突然觉得其实她长得挺好看的。
生活,真的可以变得很简单,只要你不妄图去深深地爱。
我这样的高手也会受这么低级的伤。和广东的一帮车手去内蒙赌车,正是两个赛段中间的匀速跑,暴雨把路面激发起一排排机枪子弹般的水墙。由于这一段不计成绩,我边打手机边开着车,没注意到后面那个号称稳居公路赛前三名的汕头佬因疲劳驾驶一下子撞到我的车尾上,我没系安全带,鼻子撞到方向盘上,鲜血并没有流出来,但我感到嘴里温暖而苦咸。我知道鼻梁断了。
菩空树给我发来短信,说他发明了一种新的烘焙蒙山茶的方法,又说不知为什么门前那棵柚树开了二十一年花却从不结果,最后他说帮赵烈做了一个超度符,让我有时间去拿了在坟头上火化掉。
春天了,应该去赵烈的新坟去看看。这是我对自己的誓言。
一年,闪身而过。
2005年,春天。一年一年的春天改变了很多,并不能改变漫卷山野的油菜花。
我仍然喜欢油菜花,喜欢油菜花破空而来的灿烂明黄,喜欢花粉在空中飘浮出无色无味的忧伤。虽然视网膜被轻微刺痛,但我认为世界在单一颜色时才能还原真相。赵烈的新坟长得不错,按菩空树的说法,新坟有长,也有缩,如果一个死人的坟正在长大,证明死人的灵魂已经进入天堂,反之就是下了地狱。
“睡吧,从此你可以每天都有自然醒了。”我把一瓶全兴酒倒在
新坟前,插上一束灯盏花,点上两支娇子烟,这些都是赵烈生前最喜欢的……我从北京飞到成都,再从成都乘坐高速列车到重庆,我太累了,恍如隔世般睡着了。我梦见有人对我说:你是长在我肉里的一根刺,而且已化成了肉,我拔不出来,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隐隐作痛。
我突然惊醒,燃尽的纸符带着最后一丝温度四处飞散,像刚刚掠过的飞鸟。
回忆就像阴险埋藏的定时炸弹,只待时机成熟就轰然爆破,我无可救药地想起刚才在“姊隐”车站和卓敏的惊鸿一瞥。在我们决绝分手一年之后,她却像一粒尘埃猝然掉进我的眼底,我惘然刺痛,却又无迹可寻。她是会在这个春天来到重庆的,她仍然没有忘掉赵烈,刚才她只是在给赵烈上坟时和我擦肩而过,我来之前新坟就摆着一瓶酒、一束灯盏花、两支娇子烟……只有了解赵烈的人才能这样做。
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显得苍白憔悴;而她已不认识我了,我断了鼻梁,戴着塑钢护具,左脸颊上还被划了一道浅疤。
风骤然而起,我慢慢下山,努力做出狞笑的样子,感到自己冷酷而悲壮。
回成都,喝酒,和武青。“回归”倒闭后,他在一家安保公司当小头目。几个小时后,我和他、小四坐在“空瓶子”燃烧着奇异焰火的环形吧台喝到打通任督二脉,小四又带了那帮川航的空姐,她们只顾说“甩了甩了”,意思是让我把酒干了。
我甚至以为我已把她忘记的时候,她却悄无声息从我背后掩杀上来,她站在我呼吸可及的地方,眉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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