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疯狂的喝酒已让手型非常不稳。
等我满手油腻回到车上,发现她拿的并不是手机,好像是一支录音笔。
“还没进去就录口供?”发现她并非给男友打电话,我很高兴。
“我在对它说话。”她赶紧关掉录音笔蓝色的电源。
“说什么?和一个陌生人一起偷渡的故事?”我想起最近一些女孩子流行着用录音笔代替日记。
“我录了刚才电台里一首好听的西藏民谣……还对它说,谢谢你帮我回家。”
“声音才是最真实的心灵日记,你怎么谢我?我连你的样子都不知道。”我盯着她的眼睛,她却别开头去,说:“你已经听见我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的样子……”
车重新上路,悄无声息地从一群胡同里穿过新疆街,到达白颐路——她的学校,那所着名的军队艺术学院,她的情绪像消退的洪水渐渐平静,我才发现手臂被她刚才掐得钻心的疼痛。
她扭过头来,眼神如水地说:“谢谢你送我回家。”
我说:“真的很想看清你的脸,能不能摘下口罩。”
她转身跳下车,羚羊般轻灵,然后回头,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有缘再见,我就摘。”她的声音带有一丝倦怠的忧伤,这让我顿觉刚刚去接了一个从上游漂流下来的婴儿。
“你叫什么名字?”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她没有回答,头也不回隐身在夜色中。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长相,我甚至没来得及要到她的手机号码,我甚至不知道她的长相,但不知为什么,我仍然顽强地在脑海里形成一个关于她的漂亮的样子,清丽夺人,骄傲凛然……我突然为这一夜的疯狂举动感到很快乐。那天晚上,学校栅栏两侧迎风摇曳的槐树叶子清清亮亮,几只夜鸟在树梢上歌唱。这样美好的景色根本和“非典”无关。我打了一个呼哨,学了两声狗叫,引得四周民宅里养的各种狗们跟着我欢快地“汪汪”直叫。
我用一种涣散的姿势倒在沙发上,瞳孔放大地望着窗外肃杀的街景。北京突然变得很干净,干净得虚假而且恐怖。机场“偷渡”回来后,我一连七天没有出门,因为我不确定警察是否看清了我的车牌号,
也因为空旷的北京正在变成一座“死城”。苏阳在电话里问:“喂,还活着?”“理论上是。”“还以为那天晚上你被那个口罩美女传染了非典。”“那么清澈透明,不会传染。”“你疯掉了,透明的东西才最毒!现在全北京的警察正追杀你,说
不定你已经被传染了。”“我可能真被传染了,被她身上一种特别的东西传染了,我总觉得她似曾相识,所谓‘缘分’,就是一张存在脑子里的底片,我在想,哪天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样子会不会和我想像中一样……”“赶紧找温度计测一下体温,发烧得不轻,再不出门,不被非典毒死,也会活活闷死,‘莲花’的老板下周有个局——纪念张国荣跳楼一个月,听说无数美女冒死前往。”“不去,怕被交叉感染。”
我掐掉电话,起身又喝了一杯板蓝根,隐隐有穿肠之感……不知什么时候昏昏入睡,梦见自己被一个巨大的白色水母拖向海底深处,我拼命挣扎,水母吐出很多黏液在我的身上,然后我发现肌肤骨头纷纷开裂,散落,无可救药地往下坠落……我大叫着醒来,听得见惊魂在房间里空旷游走。
我没办法回避过去,我一直想把大脑硬盘中那个春天的上午删去,拒绝再去凤凰山拒绝坐飞机甚至拒绝打雨伞,但那个梦魇一直纠缠不休。
奇怪的是这次醒来,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我后悔那天晚上没有执意留下她的电话,没有问出她的名字。
回头一看,电视上正在播放着抗击“非典”的新闻,一队跳舞的女孩前往小汤山慰问白衣战士,她们载歌载舞跳着“飞天”,但搞笑地戴着清一色的活性碳口罩……眯着眼睛仔细分辨,一个领舞的女孩跳得生动投入,酷似前几天的她,好像又稍稍胖了一些。对此,我并不确定。
打开冰箱,发现可乐没有了,啤酒没有了,泡面也没有了……我想了想,并不愿意就此困守在弹尽粮绝的家里。一个穴居动物终于走出家门,呼吸着因久违而格外刺激肺叶的空气,眯着眼睛慢慢适应着带着针芒的阳光,开着车四处寻找尚未停业的超市。
开车奔跑在像被清洗过一遍的路上,幸福地发现这个春天突然没有大堵车了,“非典”彻底解决了这座巨大城市便秘一样的大堵车,偶尔有车,也是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偶尔有人,也像逃犯般一脸寂寥惊慌。
超市里却人山人海,每个人戴着古怪的活性碳口罩,争先恐后地把洗得白白胖胖的手伸向肥皂、消毒水、夏桑菊、白醋……我怀疑人们根本不是来抢购的,他们其实是来进行一场浩大的“行为艺术”,这些东西根本对抗不了“非典”。
我被人流裹胁到一个角落,正把手伸向货架上最后一瓶白醋,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抓住它,那只手漂亮得具有灵性。
心中一动,顺着漂亮的手向上看去,口罩后面是一双清澈得让人忘记尘埃的眼睛。我看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也在看着我,一丝温度倏尔掠过。
她顿了一顿,触电一样放弃了那瓶白醋,扭头和其他几个女孩低声说话,那几个女孩子都被口罩遮住脸,但站在人群之中婀娜娉婷如同鹤立鸡群。她好像对她们说了什么,她们就齐刷刷偏过头向我这边张望。
我晃了晃白醋:“是你吗?”
“是。”
“想不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因为‘偷渡’,第二次见面居然是因为争醋。”
“我已经把醋让给你了。”
“还好吗?”
“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的录音笔不见了。”
“哦,心灵日记……”我看见她的眼神里抹过一丝幽怨,正想对她再说些什么,这时,一股突如其来的人流把我们卷开,我高举白醋,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只是看到那群女孩在人流中时隐时现,我很想奋力游向她们,但无力对抗正在行为艺术的人群……很快,我对污浊的空气感到窒息,于是飞快逃跑出来。
这是一个春天清冽的傍晚,我开着那辆破JEEP艰难地向出口驶去,突然看见她和那群女孩在洪流般的人群中招手打车,但是车少人多,她们根本抢不过那些生猛抢购的夫妇们。暮色中,她们真像一群春天里采摘蘑菇却忘了回家的路的兔子——美好,却孤立无援。
她突然看见了我,恍然大悟的样子奔跑过来。我很高兴,如果她这次要上我的车,一定要让她把口罩摘下来。
她跑到车前,却眼神冷峻,使劲敲着车门:“还我。”
“什么?”
“录音笔,我的录音笔那天落在你车上了。”
“偷渡”回家后我一直没有动过车,我并不知道她的录音笔落在我那辆破车上,要是知道,我一定会仔细听的。
她敏感得像一根针:“你笑了。”
“我没笑。”
“你就是笑了,你一定偷听了我的录音笔。”
“看来你这个人不仅擅长绑架,而且还喜欢勒索,我真的没偷你的录音笔。”她敲打着车门的架势像要破空而入,我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不可置疑的样子很好玩……她眼睛开始发红,嘴里低声嘀咕着:“凭什么偷听,凭什么。”我看到其他女孩子匆匆赶过来,我心中一动:“真的不知道你的录音笔落在哪儿了,自己上车找吧,这时候你们打不到车,我送你们回学校。”
口罩后面眼神凛然:“你发誓没动过它。”
“发誓。”
“不行,你要说以什么名义来发誓。”
我想了半天:“恐怕……只能以偷渡犯的名义了。”
她还在迟疑着,这时一个有着一双妩媚眉毛的女孩子对她连推带劝,“卓敏,不打表的出租车为什么不上啊?快,姑娘们,再不回去就被学校发现了。”然后这群女孩子叽叽喳喳涌进车里。
“卓敏”,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我从后视镜偷偷观察着她,发现她也正在看我,但她迅速低头摆弄着那支刚刚找到的录音笔,播放着那天晚上她在车上电台里录的民谣……一会儿,窸窸窣窣递来一只崭新的ZIPPO打火机:“谢谢你那天送我回学校,刚才买的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把它送到你手上。”
路上没有遇到警察,差不多一一领教完她们的芳名和手机号码后,我已经在她们的指点下开到一家叫“鸿毛”的饺子店,她们垂首蹑足,鱼贯而入。这是一条通向军艺校内的秘密通道,奇Qisuu書网和中国几乎每所大学一样是条校方没有察觉的通道,老板为了生意,常常禁不住姑娘们的哀求把厨房后门打开,让她们进进出出,买零食,谈恋爱。
她最后一个下车,我想拉住她,她却摆摆手,只是轻轻说出她的名字,没有留下号码便轻灵地闪进那道后门。
我还是没有能够看到她的样子,只觉得她一摆手的时候,水晶的光芒瞬间即逝,准确击中我脑海深处某条沟壑,我不明就里。
迎着夜风开向后海,脑子里有张底片时隐时现。我看不清她的全貌,却又似曾相识,她和这座巨大城市里那些每天把自己弄成迎春花的女孩不一样,口罩后有一种清冽脱俗。我隐隐有些失落,不知何时还能见到她。
当我赶到后海时,苏阳又在和他留学加拿大的女朋友在手机里大吵大闹,女孩执意让苏阳去国外定居而苏阳坚决不干,苏阳建议“你干脆嫁个浑身长金毛的老外得了”,然后掐掉。他狐疑地看着我。
“睡过头了。”我并不想告诉苏阳刚才在超市里的邂逅,这是我第一次向这个死党保守关于女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