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心情说这个?还这么无所谓?阮罂凑近,揪住师父前襟,再更近些,附在他脸边说:“我会去刑场救你。”
扣住那揪在胸前的小手,司徒剑沧推阮罂回去,笑笑地说:“花了多少钱打点,才进来这里?”那满含笑意的眼睛仿佛看透阮罂的心思。“你该不会是把去西域的盘缠都花光了吧?”
“我不去了,我只要你没事。”
“说什么傻话。你听好,在我家房间的枕头下,放着这些年的奉禄,你拿去,当去西域的盘缠。”
伸手顺了顺她的发,他云淡风轻地交代她:“三日后,午门处决,你帮我收尸,让火烧了,骨灰放瓶子里,带上了。”
阮罂咬牙低吼:“你别跟我交代这个,我说了,我会去救你。”
“不要冲动,要衡量清楚,别做些无用的事。”
“我偏要,救不成,就跟你一起死。”
“我没有亲人,只能托你收尸,你死了,师父怎么办?再说,这些年,老听你说着西域多好,说得我都想去了,你带上我的骨灰,带我去看那些美丽风光,去到天涯海角,再将我葬在你梦想的地方。”
“我不要!”她抓紧栏杆,顽固地不听劝。
“你转身过去。”
阮罂困惑着,没动作。
他命令:“转过去,背对我坐。”
阮罂转身过去安坐着。不知道师父想做什么,忽然瞠目,感觉自己的发被挑动,感觉到手指的抚触,他为她绑束头发……
情绪溃了堤,她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全身痉挛般颤抖着。
时间仿佛回到那时,仔细想想,那原来是最完美的一天,只是当时她不知道。黄昏,槐树下,师父也是这么温柔地帮她将乱发束起。
“不要哭了。”他劝着,但阮罂啜泣得更厉害。
“是我……我害了师父……”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伟大。”
“你最怕脏,如何忍受在这里?”
“是,我怕脏,但比脏更让我不能忍受的,是贪生怕死。我绝不会为他们违背我的意志。”
将阮罂一头乱发,扎成一束长辫。再把双手伸出栏杆外,蒙住阮罂双目,凑身,嘴贴着她的发,低声说——
“三年前,我为父亲平反时,冒犯了皇上,早该死绝。你听好——”他闭上眼,苦笑道:“当时,跪在皇殿,最危险关头,师父想到的是你。最遗憾的是,没跟你好好告别,没告诉你,师父其实是疼惜你的,一直让你误以为你对我不重要……”
放开手,司徒剑沧从怀里搜出荷包,系在阮罂腰侧。
“也许当时,是这个荷包,为我带来幸运,我没事,日后还能跟你重逢,来得及将未说的说给你听。这些年,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你不该哭泣,应该感到幸运。”
但是,阮罂没办法收住眼泪。“我不要你死。”那是永远的分别,那跟两个人在不同地方生活是不同的,她不能忍受师父遭利刃夺命,太残酷。
司徒剑沧耐着性子劝道:“你去午门救我,只会让我们两个白白牺牲,别做傻事。为我料理后事,为我照顾苍,带着我的骨灰去西域,我想听听你爷爷说的,沙漠中,日暮时,骆驼商队的驼铃声。你忘了吗?你当初的梦想,并不是我……阮罂,你辛苦了这么久为了什么?该记着你的梦想。”
她的梦想?
阮罂低吼:“我的梦想是师父能活下来!”
曾经热烈追逐梦想,然而心爱的,出现了,梦想不再非梦不可。跟师父在一起,便快乐得像在梦里,那种幸福的体会,不也是一个温馨的梦想吗?
甬道响起脚步声,狱卒唤:“还要多久?该出来了。”
阮罂疲累地起身,司徒剑沧急着确认:“你会听师父的话吧?”
阮罂不回答。
“答应我!”他口气严厉,就怕她干傻事。
阮罂还是不回答。
“如果你胆敢不听我的话,师父就是死也不瞑目。”
阮罂从怀里,抽出悦音匕首,拽过长辫就斩,断了长发。转身,将发束交给师父。
“师父,让它送你最后一程。”哪个女人不爱美?然没了师父,美貌对阮罂而言,再没意义。斩断长发,是代表对师父的情意。
司徒剑沧从她手中,取来发束,密密发丝,摩挲着他的掌纹。
“再会了,师父。”阮罂离开,走出死牢。
那娇小脆弱的身影,很令司徒剑沧痛心。
“小姐!”勤儿迎上来,惊诧地望着小姐的头发。“你怎么……”
“走吧。”
勤儿追问:“有没有商量好了?要怎么营救他?”
“不必了。”
“嗄?”
“照原订计划,准备去西域的物品,明天我们去看马,我要挑一匹脚程最快的马。”
“喔。”打量小姐,看小姐眼眶红肿,想必已痛哭过。“勤儿能帮你什么?小姐,死我都愿意。”
“我去西域后,劳烦你代我孝顺我母亲,这就够了。”
今晚风大,寒透阮罂心房。
忽尔阮罂止步,看见路前,挡着一只巨枭,是苍。
苍一见到阮罂,扑飞过来,栖到她右肩膀,像在给她安慰。
阮罂不哭了,风也吹干了泪痕。她往前行,将师父寄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会,她会听话,但听话的同时,她心某处,将跟着师父死了,她感觉到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将会随师父的身体陪葬。
那是,她的爱情。
这是她爱情的末日,这莫非是诅咒?诅咒她当初大言不惭地说——
“我不希罕爱情。”
第十章
第一天,天快亮了,阮罂才睡去。
她梦见人已到西域,梦见艳阳晒到烟腾腾的沙漠,死亡之虫,血红一片,布在她周围。她以为亲眼见识到,会很兴奋、很刺激,但没想到,它们一起昂头,嘶叫,朝她吐出红色的舌头,同时眼睛射出青色光芒,攻击她,像罚她爱追求刺激。
梦里没有痛觉,但她被吓醒。
阮罂怔在床上,大喘着气。
第二天,半睡半醒间,模模糊糊地,她梦见白色天地,长街变白色,红灯笼亮着白光,人影幢幢,全穿着白衣衫,每个人,都有着跟师父一模一样的脸皮,而午门,人拥挤,一把白刀扬起,斩了刑台的人。
“不——”
阮罂挤在人群里,见鲜血冲上天,一瞬间,眼前全成了猩红色,甚至真实地闻到血腥气。梦中不能自主,她扑跌在地痛号。
她哭着醒来,枕褥都湿透了。她一个人呆在黑暗中,剧烈颤抖。
第三天,不是梦。
白天,她到刑场,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见着披头散发的人犯被押出来,押上刑台。阮罂试着隐藏自己的惊慌,但她恐惧得快要昏倒了。刽子手手中那把刀,比梦中更亮上千百倍,日光中反射,太炫目,刺痛了阮罂的双目。
很希望是梦,但不是。
刀落,人群惊呼,血花飞溅。
阮罂摸住颈子,好像那把刀,同时也斩过她的颈子,她立刻哭起来,开始发抖。
人群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想更近去看。阮罂转身,往反方向走,她要先去停放死囚的地方,等着领回尸体。她故意支开勤儿,想独自承受这巨大的哀伤。
而,每一步,都好沉重。这条路,怎么走得这么辛苦?
风吹过,飘动身上斗篷,她好冷……她觉得自己像抹游魂,也许刚刚她也死了。
以前怪师父话少,现在恨不得他人在身旁,就算不说话,就算待她坏,没关系,她都爱,只要师父活着。只要他还能呼吸,就算只是和他吃着清粥小菜,已够满足。
阮罂好不容易走到领尸处,却有个人,先一步等在那里。
那人穿着一袭华美的金色斗篷,身旁站着六名婢女。听见阮罂的脚步声,那人缓转过身,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儿,她教阮罂看见了跟自己一样的红眼睛。
她也在哭。
可看见阮罂,她笑了,笑得悲伤。
“是你吗?”简短的,她说了这句。
阮罂停步,不明白地看着她,揣想着她的身分。
“刚刚处决的犯人,是你什么人?”
蓦地阮罂面色一凛,明白过来了。“你是长公主?”
“还不向我行礼?”
阮罂冷笑,忽而咆哮:“就是妳害死他!那么还在这里哭什么?”
一旁的女婢喝她大胆。
长公主打量阮罂。“你来领尸体吗?呵,恐怕,让你失望了,他的尸体我要了。”
“你且试试,我杀了你。”阮罂眸中迸出寒光。
长公主大笑,笑得凄怆,笑得疯狂。“果然是一样的臭脾气……”收住笑容,狂妄道:“这尸体,不给你,你回去吧。他就是做鬼,也不得自由。”
阮罂抽出匕首,便冲上去杀人。
婢女尖叫,一旁的侍卫冲过来。“保护公主!”
“阮罂。”
阮罂顿住势子。
“阮罂……”
有人叫她,这声音、这熟悉的嗓音——她转身,震住,刀从手中滑落。
眼前,是个穿褐色大袍,半蒙住面的男子,但那双眼,她熟悉。阮罂颤抖,连呼吸都小心,怕是梦。她看得出他在微笑,那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师父?”怎么会?刚刚分明……
“囚犯被我掉包了。”长公主上前来。“方才斩的是另一名死囚,披头散发的,谁认得出来?”望着阮罂,眸子里泪光闪动。“我真羡慕你,你跟他走吧。我爱他,我要他活着。”
阮罂也哭了,奔入师父怀中,放声号哭。
司徒剑沧立刻将她搂紧了,紧拽在怀里,然后抬头,对长公主说:“我不会忘记你,你是我心中,皇朝最美的公主。”
长公主眨了眨眼,眨出更多泪来。终于等到他的赞美,得到他的感谢,却得不到他的爱,最后仍是输给他。也许这本来就是一场永不会赢的战役,因为她爱得比较深,注定输给他。
“本宫将你们逐出长安,命你们不得再回这里。听见吗?”
这是长久以来,司徒剑沧唯一听进长公主的命令,他随阮罂离开。
长公主目送他们,天色阴郁,狂风猎猎,长公主觉得她像作了场梦,她在这梦中时而高兴时而落泪,像个疯子。而原来,这是爱情。曾以为自己高高在上,而原来在爱面前,她太渺小,太无能为力,即使身分再尊贵也无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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