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指在他喉边,低喝:“丢他妈,你契弟皇帝,一出声,老子就是
一刀。”
乾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
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那人更不打话,摸出块手帕塞在他嘴
里,用床上被头把他一卷,便像个铺盖卷儿般提了出去。
乾隆无法叫喊,动弹不得,睁眼一片黑暗,只觉被人抬着,
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闻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走了
一会,又觉向上升起,登时省悟,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进来
的,因此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刚明白此节,只觉身子震动,车
轮声起,已给人放入马车,不知谋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
带到哪里?
车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动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
走好半天,车子停住,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
漫无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发抖,在被窝中几乎要哭了出
来。惶急之际,忽动诗兴,口占两句,诗云:“疑为因玉召,忽上
峤之高。”
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后突
然一顿,给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过了半晌竟没
人前来理睬。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侧目外望,黑漆漆
的甚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涛之声,凝神静听,又听
得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
阵怒啸而过,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晃,更是害怕,推开被头,想
站起来看看,刚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要性命的
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吓得不敢动弹。
如此挨了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
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但爬得这么高,难道这是高山之巅
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细细
听去,原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大口咀嚼,吃
得十分香甜。他折腾了一夜,这时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
不觉食欲大起。
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将满满一碗虾
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相距约有五尺,碗中插了一双筷
子。乾隆寻思:“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这两人既不说,肚中虽
饿,也不便开口寻问。只听一人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
毒药。”乾隆大喜,坐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忙
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时,已帮他
将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能当着众人前钻出被
窝来拿面?
那人骂道:“他妈的,你怕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
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甚
感惧怕,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话中
虽加了个“请”字,但不脱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
声,道:“老子没空!”这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
无人不怕。
乾隆登时气往上冲,但想自己命在别人掌握之中,皇帝的
威严只得暂且收起,隔了半刻,说道:“你是红花会的么?我要
见你们姓陈的首领。”
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总
舵主在请医生给他治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痊愈了
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
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
伤治不好,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成协,这
话倒非威吓,实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无法搭腔,只得装作没
听见。
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
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
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
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甚么竹签插指甲、烙铁烧
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
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
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手指,烧他的屁股。”
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
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
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甚么黑虎
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
珠;甚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
甚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
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
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
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骂了几千
百句。总算他们知道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没辱及他的先
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双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灯下
看来,实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早晨,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
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又均在西湖上见过,稍觉放心,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
“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
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想:“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
我还有命么?”说道:“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半山
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来。”卫
春华答应着出去。
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
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
错,叫甚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
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
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赵半山道:“咱们只有
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
朝的汉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
之后,这时甚么也顾不得了,只得从权穿起。
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站
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
点点,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竟是
身在高塔之顶。这宝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滨,那定是杭州
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
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面一层,见正中安放一
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上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
三个空位。众人见他下来,都站起身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
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
无尘道人道:“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甚是投
缘,因此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数日,以便作长夜之谈,哪知他
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声,不置
可否。无尘请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
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请别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
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
怎么拿这样子的淡酒来?”举杯一泼,将酒泼在侍仆脸上。侍仆
十分惶恐,说道:“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
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样子的酒,咱们粗人喝喝还可以,
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过酒壶,给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
是一只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盆清炒虾仁,一
盆椒盐排骨,一盆醋溜鱼,一盆生炒鸡片,菜香扑鼻。无尘眉头
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名厨子走近两步道:“是小人
烧的。”无尘怒道:“你是甚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宠爱的御厨
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这种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
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说是粗菜。”说着伸
筷去盆里挟菜。陆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说道:“这种粗
菜皇上不能吃,别吃坏了肚子。”双筷在他筷上一挟,潜用内
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齐齐折断了一截。
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都是暗暗佩服。无尘
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
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挟断,伸出又不
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拍的一声,把断筷掷在桌上。
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声,吃起菜来。
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
肚子饿了。你不知道么?”厨子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
喝,连声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
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
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
不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
饥饿。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摸肚子,猛打饱呃,大呼:“好饱!”
赵半山道:“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等片刻。”无尘
在一旁顿足怒骂,说待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定不高兴。周仲
英把铁胆弄得当啷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
一声,并不言语。
蒋四根道:“饿乜?我好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
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