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向亚夫德,伸向酸疼、痛楚。他逐渐靠近,感到西方传进一阵强大力量,仿佛缄默最后还是握住了他的手。透过这联系,他可以传送自己的力量、山的力量,加以协助。我没跟他说我不回去了,赫雷心想。这是他的赫语遗言、他最后的哀伤,因为他目前在山脉之骨。他知道火焰的动脉、硕大心脏的跳动。他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的不是人类语言:「安静,放松。好了,好了。撑稳。对,好了。我们可以放松了。」
而他放松,他静止,他撑稳。石中石、土中土,在山中火热暗处。
岛民看到的是,他们的法师欧吉安独自站在码头边信号塔顶,街道在波浪中上下奔腾,石板路块崩裂而出,黏土砖墙仆成粉末,雄武双崖互倚呻吟。他们看到的是,欧吉安双手前伸、使劲、分离,悬崖也随之分离、直挺站立、不动如山。全城颤抖静立。遏止地震的是欧吉安。他们亲眼看见、亲口说出。
「当时师傅与我同在、他师傅与他同在。」众人称赞欧吉安时,他说道,「我能维持海门大开,是因为他定住大山。」众人称赞他谦逊,没聆听他的话。聆听是难得的天赋,人会自行塑造英雄。
城市再度恢复秩序,船舰尽皆返回,墙壁重新修建,欧吉安从赞美中逃离,进入弓忒港上方山陵。他找到那座怪异小山谷——人称修剪工之谷,创生语真名为亚夫德,一如欧吉安的真名是艾哈耳。他在那里整日四处行走,似乎在寻找什么。夜晚来临,他卧地,对地面说话:「您应该告诉我的。我还可以说再见。」接着他哭泣,眼泪滴在草茎间干燥尘土,形成点点稀泥,小小黏黏的泥点。
他就地而寝,与大地间不隔半张床垫或毯子。日出时分,他起身走上大路,前往锐亚白。他没进村庄,只经过,继续前行至孤立于其余屋舍之北,位于高陵起始点的屋子。房门开着。
最后一批豆子在藤蔓上长得硕大粗劣,包心菜日渐茁壮。三只母鸡绕过尘灰前院,咯咯啄食前来:一红、一褐、一白,灰色母鸡正在鸡舍孵蛋。没有小鸡,也不见公鸡的影子——赫雷都叫公鸡「国王」。国王死了,欧吉安想。也许此刻便有一只小鸡孵化,好取代它的地位。他认为他嗅到一丝狐狸气味,从屋后小果园里传来。
灰尘与落叶从敞开门口吹入,落在光滑木质地板上。他扫出灰尘与落叶,将赫雷的床垫及毯子放在太阳下透风。「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他想:「这是间好屋子。」半晌,他又想:「我可能会养几只山羊。」
高泽上
偕梅岛位于黑弗诺西北、英拉德群屿西南,以帕恩海相隔。偕梅岛虽是地海群岛王国的大岛之一,故事却不多。英拉德岛有光辉历史、黑弗诺坐拥财富、帕恩岛恶名昭彰,而偕梅岛只有牛只、绵羊、森林、小镇,还有一座笼罩全岛的无言火山,名叫安丹登。
安丹登山南面,是上次火山爆发时灰烬堆积百呎深而形成的土地。江波河流切过那片高耸平原,朝大海流去,一路上蜿蜒聚池,布散漫游,将整片平原化为沼泽,成了一片广幅荒寂的水乡泽国,有辽阔天际、稀少树木、些许居民。土壤灰烬密杂,孕育沃饶碧翠的草地,当地居民便以此饲养牛群,为南方人口密集的海岸都市增肥牛只,让牲畜在数哩宽的平原上恣意行走,仰赖河流作天然栅栏。
安丹登如其他高山般,决定天气变化,身旁聚集云朵。高泽之上,夏日短、冬日长。
某个冬日的早暗天色中,一名旅人站在狂风呼啸的小径交会口,两条路都仅是牛群在芦苇间踏出的小径,不太可靠。旅人寻找下一条路的指引。
之前走下最后一段山路时,旅人看到沼泽地零星散布人家,不远处有座村庄。他以为他正朝村庄走,却不知不觉转错方向。高大芦苇在小径两旁密密窜长,即便何处有灯火亮起,他也看不见。水流在他脚边不远处轻声咯笑。他先前绕行安丹登山周严酷的黑熔岩道,已赔上了鞋。两只鞋跟磨透,双脚也因沼泽小径的冰冷湿气而酸痛。
天色迅速转暗。一阵迷雾从南边升起,遮蔽天空,只余巨硕幽暗山形上方灼亮星辰。风窸窣穿过芦苇丛,轻柔、忧伤。
旅人站在路口,回应芦苇吹哨。
有东西在小径上移动,黑暗中一个巨大阴影。
「妳在那里吗,亲爱的?」旅人说,他说的是太古语,创生语。「那就来吧,乌拉。」小母牛朝他走了一、两步,走向它的真名,他也向前迎接。他凭触觉辨认出巨硕头颅,抚摸双眼间丝滑凹陷,轻搔新角根部的前额。「很美,妳很美。」他说,吸入它满是草香的气息,倚向庞大温暖。「妳愿意带领我吗,亲爱的乌拉?妳愿意带领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吗?」
他很幸运,遇上农场小母牛,而非四处放牧的牛只,那些牛只会领他到沼泽更深处。他的乌拉很喜欢跳栅栏,但四处闲走一会儿后,便开始眷恋牛棚,以及偶尔仍让她偷喝一、两口奶的母亲。如今,它心甘情愿领旅人返家。乌拉缓慢果决地走上一条小径,他尾随其后。路够宽时,他一只手放在母牛后臀;它蹚入及膝河川,他便拉住它的尾巴。乌拉左晃右摆,爬上低矮泥泞河岸,拍松尾巴,等着他在身后更笨拙地爬上岸。它继续温吞前行。他紧靠乌拉身侧攀抓,因为河川冰冷透骨,他全身颤抖。
「哞。」向导轻声说道。他在左前方不远处,看见一点昏暗的方形灯火。
「谢谢。」他说,同时为小母牛打开栅栏。它上前迎向母亲,他则步履蹒跚,跨越黑暗前院,来到门前。
门口一定是阿瑞,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敲门。她喊:「进来啊,你这个笨蛋!」他又敲了一次门。她放下手中修补的衣物,走到门前。「你难道喝醉了吗?」她说,接着看见来人。
她首先想到的是王、贵族、歌谣中的马哈仁安,高大、挺拔、俊美;下一刻想到的却是乞丐、迷途的人,衣着肮脏,以颤抖手臂环抱自己。
「我迷路了。我来到村庄了吗?」他的声音既哑且粗,是乞丐的声音,但不是乞丐的口音。
「还有半哩。」阿赐回道。
「那里有旅舍吗?」
「那你得走到欧拉比镇,大概在南边十到十二哩。」她只思索片刻,「如果你需要房间过夜,我有个空房。如果你要进村子,阿三那儿可能有一间。」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留宿。」他用高贵的语法、打颤的牙齿说,一边紧握门把强撑。
「把鞋子脱掉,都湿透了。进来吧,」她往旁边一站,说:「到火边来。」让他坐到炉火旁阿帚的高背长椅上。「拨一下柴火。要不要来点汤?还热着。」
「好,谢谢妳,夫人。」他低喃,在火边蹲着。她端来一碗肉汤,他饥渴而谨慎吞咽,仿佛久不习惯喝热汤。
「你越过山头来的?」
他点点头。
「何苦呢?」
「来这里。」他说,颤抖减缓。赤裸双脚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肿胀。她想叫他把脚伸到火边取暖,却不愿冒昧。无论他是谁,绝非自愿成为乞丐。
「除了小贩这类人,没有多少人会来高泽,」她说:「也不在冬天来。」
他喝完汤,她接过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炉右边油灯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继续修补衣物。「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带你去床边。那房间没炉火。」她说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恶劣天气啦?听说下雪了。」
「有点飘雪。」他说。在油灯及火光下,她得以细细检视他。他不年轻,身材消瘦,不如她起先想得高大。脸生得很俊挺,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某处出了差池。他看来受过摧残,她想,残毁的人。
「你为什么到沼泽来?」她问。她有权发问,因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问却让她不安。
「有人告诉我,这里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来。他说话像说书人扮演英雄与龙主时的语气,也许他是说书人或诵唱人?可是不对,他说了牛瘟。
「是有。」
「我或许可以帮助这些牲畜。」
「你是治疗师吗?」
他点点头。
「那就更加欢迎。这次牛瘟实在太可怕了,而且愈来愈严重。」
他一语未发。她看得出暖意正渗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把脚放到火边。」她骤然说道,「我有双我丈夫的旧鞋子。」她起先有点为难,但一说出口,就觉得解放舒坦。她到底还留着阿帚的鞋子做什么?给阿瑞穿太小,自己穿又太大。她送掉他的衣服,却留下他的鞋子,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看来是给这家伙穿的。只要有点耐心,终究等得着,她心想。「我把鞋子拿来给你。你的鞋已经完蛋了。」
他瞥了她一眼,黑暗的眼大而深邃,像马眼般晦暗、不可解。
「他死了,」她说:「两年了。沼泽热。你在这里可得当心那病。那水。我跟弟弟一起住,他在村里酒馆。我们有座奶酪坊,我做奶酪。我们的牛群没事。」她比出消灾手势。「我把它们都关起来。山上那边牛瘟很严重。也许天冷会遏止这场瘟疫。」
「比较可能杀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说。他听起来有点困了。
「我叫阿赐,我弟弟叫阿瑞。」
「阿沟。」片刻停顿后,他为自己命名,她想这是他取的假名,不适合他。他的事都拼凑不起来,不完整。她对他却不抱怀疑。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他无意伤害她。她觉得他谈起动物的方式有种善意。他一定很懂得照顾它们,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动物,沉默、受过伤的动物,需要保护,却无法乞求。
「来吧,」她说:「免得你在这里睡着了。」他顺从地跟随她到阿瑞房间,这房间其实不比房子一角的橱柜大多少。她的房间在烟囱后头。阿瑞一会儿便会醉醺醺地进门,她会在烟囱角落为他铺一块床榻。让这名旅人今晚睡个好床,也许他启程时会留一、两个铜子儿给她。近日来,她家的铜子儿可缺得凶。
他一如往常,在大屋房间中苏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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