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不久,这艘船的天候师上了船,他并非柔克巫师,而是饱受风霜的男子,穿着褴褛航海斗篷。象牙稍稍卖弄巫杖来会见他。术士对他上下打量,说道:「这艘船只容一人操纵天候。若不是我,我就下船。」
「风袋大爷,我只是个乘客,我很乐意将风事托付给你。」
术士看着一旁像树般挺直站立、一言未发的蜻蜒。
「好。」他说。这是他对象牙说的最后一言。
然而,旅途中,天候师与蜻蜓谈过几次话,让象牙有点不安。她的无知不疑可能会令她遭致危险,并牵连他。她跟那风袋师到底谈些什么?他问,她答道:「谈我们的未来。」
他瞠目而视。
「我们所有人,包括威岛、飞克威岛,还有黑弗诺、瓦梭,以及柔克。群屿上所有人。他说,去年秋天黎白南王要加冕时,派人去弓忒,想请前任大法师为他加冕,但大法师不肯,又没有新的大法师,所以王自己将王冠戴上。有人说那样不对,他并非王位正统,但也有人说王自己就是新的大法师。但他不是巫师,只是王,因此又有人说黑暗年代将再度降临,那时没有正义统治,巫术用于邪恶。」
一阵沉默后,象牙问:「那个老天候师说了这些?」
「我想是民间流言。」蜻蜓以认真的单纯说道。
天候师至少长于技艺。「河獭」往南急航,中途遇上夏季狂风与汹涌海浪,但从未碰上暴风雨或诡谲风向。他们在偶岛北岸、伊里安、雷岛、柯梅瑞与偶港上货卸货,接着西行,将乘客载往柔克。象牙面向西方,惴惴不安,他太明白柔克的防护有多完备。如果柔克风逆向吹拂,他明白无论自己或天候师都一寿莫展,若真如此,蜻蜓一定会问,为什么?为什么风会逆向而吹?
他很高兴看到那术士也心怀忐忑,他站在舵手身边,直盯桅顶,只要风向略微偏西,便准备立刻收帆,但风稳稳自北吹来。那阵风夹着雷声急吹,象牙下至舱房,但蜻蜓留在甲板上。她怕水,她告诉过他。她不会游泳。她说过:「溺死一定很可怕……无法呼吸空气……」这念头令她打了个哆嗦。这是她唯一显露过对某样事物的惧怕。但她不喜欢低矮局促的舱房,因此白天都待在甲板上,温暖的夜晚也睡在那儿。象牙未试图劝她入船舱,如今他知道诱劝毫无用处,要拥有她就必须征服她,只要能来到柔克,他就会成功。
他再度爬上甲板。天气逐渐放晴,随着太阳渐落,西方云堆拨散,高耸深黑的山陵后显露金色天际。
象牙带着一种渴望的恨意望着那座山丘。
「小伙子,那是柔克圆丘。」天候师对一旁站在栏杆边的蜻蜒说道。「我们现在要驶入绥尔湾。那里只有他们要的风向。」
船深入海湾、下锚时,天色已黑,象牙对船长说道:「我天亮时上岸。」
在两人狭小船舱中,蜻蜓坐着等他,神情严肃如昔,但眼中散发兴奋光芒。「我们天亮时上岸。」他对她重复,她点头,毫无异议。
她说:「我看起来还好吗?」
他坐在自己狭窄铺位,看着她坐在她狭窄的铺位。两人不能面对面,因为膝盖无处可放。在偶港时,她依照他的建议,为自己买件体面衬衫与长裤,好看起来更像学院新生。她的脸因风伤脱皮,脂粉末施,头发编成棍棒状,和象牙的发式一样。她也把手洗个干净,那双手平躺在她大腿上,长而强劲的双手,像男人的手。
「妳看起来不像男人。」他说,她脸沉了下来。「我看来不像。妳在我眼中永远不像男人。不过别担心。他们看妳会像的。」
她点点头,一脸忧心。
「蜻蜓,第一桩考试是很大的试炼。」他说道。他每晚独自躺在船舱时,都在盘算这段对话。「通过后方能进入宏轩馆,方能通过那扇门。」
「我想过这件事。」她说,语气急切诚恳。「我难道不能直接告诉他们我是谁吗?有你在那里为我担保,说我即使是女子,也有某些天赋,我答应会发誓,设下守贞咒,如果他们希望,我也可以离群独居……」
他不停摇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无望。无用。死路一条!」
「即使你……」
「即使我为妳抗辩。他们不会听的。柔克律条禁止教导女性任何高深技艺、任一创生真语。从古至今,一向如此。他们不会听的,所以要让他们亲眼看到!我们会让他们看到,妳跟我。我们会教训他们。妳必须勇敢,蜻蜓,妳不能软弱,不能想:『如果我恳求他们,他们一定无法拒绝我。』他们可以拒绝妳,也一定会拒绝妳。如果妳暴露自己的身分,他们就会惩罚妳。还有我。」他最后一字以沉重语气加强,且内心暗道:「消灾。」
她凝视他,眼神难解,终于问道:「我该怎么办?」
「妳相信我吗,蜻蜒?」
「相信。」
「妳是否完全、全然信任我,明白我为妳冒的险比妳冒的险更严重?」
「是。」
「那妳必须告诉我,妳会对守门师傅说的词。」
她瞠目而视:「但我以为你要告诉我……密语。」
「他向妳要求的密语,就是妳的真名。」
他让这句话沉淀片刻,然后柔声续道:「为了在妳身上施加易容咒,让咒语完整深刻到柔克师傅只会看到男身的妳,我也必须知道妳的真名。」他再度停顿。他说,似乎觉得自己句句实言,因此话音温柔,令人动容:「我很久以前就能得知妳的真名,但我不用那些技艺。我要妳信任我,能够亲口说出。」
她正低头看双手,紧抱膝头。在船舱灯笼投射的暗淡红光下,睫毛在她双颊投射出纤细秀长的影子。她抬起头,直视他,「我的真名是伊芮安。」她说。
他微笑。她没有微笑。
他一语不发。其实他无话可说。如果他早知会如此轻易,数天前、数周前,就能获得她的真名,获得随心所欲操控她的力量,只要假装进行这疯狂计策——不用放弃薪俸与岌岌可危的声望、不用经历这段航程、不用老远跑来柔克以达目的!如今他觉得整个计划愚蠢无比。他绝无法将她伪装到能够骗过守门师傅。他想如师傅羞辱他般羞辱他们的计划,尽是镜花水月。他执迷于欺瞒这女孩,才会掉入为她铺设的陷阱。他苦涩地了悟,他总是相信自己的谎言,缠入自己辛苦织就的罘网。他一度在柔克丢人现眼,如今又回到此处,走回头路。一阵强大凄凉的愤怒汹涌而上。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怎么了?」她问。她深沉沙哑的温柔嗓音瓦解他的男性自尊,他将脸埋在手里,抗拒耻辱的泪水。
她将手放在他膝头,这是她首次碰触他。他已浪费太多光阴渴求她的碰触,而今他承受这碰触的温暖及重量。
他想伤害她,把她从可怖无知的善良中撞击出来,但他终于开口时,说的却是:「我原本只想和妳做爱。」
「你想吗?」
「妳以为我是他们那些太监吗?我会用咒法将自己阉割成圣人吗?妳以为我为什么没有巫杖?妳以为我为什么不在学院?妳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相信。」她说:「对不起。」她的手依然放在他膝上。她说:「你要的话,我们可以做爱。」
他直起身,静静端坐。
「妳到底是什么?」他终于对她说道。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想来柔克的理由。来发掘。」
他摆脱她,站起来,弓着身,两人在低矮船舱中,无法站直。他的拳头一紧一放,尽可能站远离她,背对她。
「妳什么都发掘不到。那都是谎言、骗局。老头子玩弄文字游戏。我不愿意玩他们的游戏,所以我离开。妳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他转身,摆出龇牙咧嘴的胜利嘴脸。「我找个女孩,镇上的女孩,到我房间,我的石室。我的小禁欲石室。那里有扇窗面对一条暗巷。没有咒语——四周环绕的魔法让人不能用咒语。但她想来,也来了,我从窗户垂下一道绳梯,她爬了上来。那些老头子进来时,我们正在办事!我可让他们好看了!如果我能把妳弄进去,我可以再让他们好看,我可以给他们一次教训!」
「我会试试。」她说道。
他瞠目而视。
「我跟你的理由不同,」她说道:「但我还是想试。我们都大老远来了。你也知道我的真名。」
这是事实。他知道她的真名:伊芮安。它像一块炭火,像脑海中燃烧的余烬。他的思维盛不下,他的智识用不动,口舌说不出。
她抬头看他,锐利刚毅的脸庞,在朦胧灯笼光下显得柔和。「象牙,如果你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做爱,我们可以做。如果你还想要。」
起先他为之语塞,只是摇头,一晌后,他才能笑道:「我想,那种可能……我们已经讨论完毕……」
她看着他,不带一丝遗憾、责怪或羞愧。
「伊芮安,」他说,此时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在他干燥口中,如泉水般甜美沁凉。「伊芮安,要进宏轩馆,妳就必须这么做……」
三、阿兹弗
他把她留在街道转角。那条狭窄、无趣、看似狡狯的街道,往平凡无奇的墙上斜,通往更高一道墙中的木门。他在她身上施加魔法,因此她看起来像男子,虽然她自己感觉不像。她与象牙互拥,毕竟两人曾是朋友、同伴,他也为她做了这一切。「勇气!」他说,放开她。她走上街道,站在门前。她终于回头一望,但他已离去。
她敲门。
一会儿后,她听到门闩喀喀作响。门打开,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我能为你效劳吗?」他说,没微笑,但声音和善。
「先生,你能让我进宏轩馆?」
「你晓得进来的路吗?」他的杏形眼十分专注,却仿佛从数哩或数年外看着她。
「这就是进去的路,先生。」
「你知道在我让你进来之前,你必须告诉我谁的真名吗?」
「我的,先生。我的真名是伊芮安。」
「是吗?」他问。
这句话让她停顿。她默默站着。「这是威岛上,我村里女巫玫瑰在伊芮亚山下泉水中,赐予我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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