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咒文依然将两人心智紧紧相连。河獭冲动地向前挤入戈戮克的心智,寻求真名,但他不知从何找起,也不知该如何寻找,他只是一名尚未通晓自己技艺的寻查师。在戈戮克思绪中,唯一清晰可见的是一页页智典,上面写满毫无意义的字词与他描述的幻象:一座巨大红墙宫殿,银色符文在赤红廊柱上舞动。但河獭既看不懂书,也读不通符文。他从未学过阅读。
在这当儿,他与戈戮克离石塔与安涅薄愈行愈远,她的存在时而衰弱退去。河獭不敢尝试召唤她。
几步远处,地底下两、三呎深,有暗黑水源,水流缓缓渗过云母岩层上的软土,水源下是空旷石室及朱砂矿藏。
戈戮克几乎已完全陷入幻象,但既然河獭与他的心智相连,他亦看到河獭所见部分。他停下脚步,紧抓住河獭手臂,手掌因期待而颤抖。
河獭指向在面前抬升的低矮坡:「王者大宅在那里。」戈戮克的注意力登时完全自他身上转移,专注于山边及所见幻象。霎时,河獭终于可以呼唤安涅薄,她立刻进入他的心智与本体,与他同在。
戈戮克静静站立,但双手振颤紧握,高大身躯痉挛颤抖,像只猎犬,想追逐却找不到气息,不知所措。山坡上短草与树丛,映照在最后一丝阳光中,却没有入口,短草从多石崎岖的干土中长出,大地毫无缝隙。
虽然河獭没想着这些字词,安涅薄却以他的声音说话,依然是那软弱沉闷的声音:「只有主人能打开大门。只有王者持有钥匙。」
「钥匙。」戈戮克说。
河獭静立,埋没自己,如同安涅薄在塔房中一般站立。
「钥匙。」戈戮克焦急复诵。
「钥匙是王者的真名。」
话语在黑暗中一跃而出。两人中,谁的声音?
戈戮克紧绷颤抖地站着,依然不知所措。「土锐丝。」过了中晌后他说,近似耳语。
风吹拂干草。
巫师立刻向前一步,眼中精光四射,大喊:「以王者之名开启!我是提纳拉!」他的双手比出快速有力的手势,仿佛拨开沉重窗帘。
面前山壁颤抖、扭动,而后开启。山壁上一道裂痕加深、加宽,地下水自裂缝涌出,漫过巫师脚背。
他后退瞪视,手激烈比划,拨开河流如风吹散喷泉,大地裂缝变得更深,露出云母岩礁。一阵激烈撕裂破碎后,闪亮岩层裂成两半,下面是一片黑暗。
巫师走上前去。「我来了。」他以欢沁温柔的嗓音说道,无畏地踏入大地初绽的伤口,白色光芒在他双手与头顶边波动照耀。但他走到石室破裂顶边,看不到往下的斜坡或台阶,迟疑片刻,瞬间,安涅薄以河獭之声大喊:「提纳拉,坠落!」
巫师狂乱地踉跄数步,试图转身,却在渐渐剥落的崖缘失去重心,朝黑暗笔直落下,猩红披风在他身边鼓胀飞起,灵光围绕着他,宛如流星。
「闭上!」河獭大喊,登时跪下,双手伏在地面,碰触岩隙的初绽裂唇。「闭上,母亲!愈合!完整!」他恳求、哀乞,说着吐露后才知晓的创世语词。「母亲,完整!」破裂大地哀鸣移动,渐渐合拢,自行愈合。
余留一条泛红裂缝,一道在干土、碎石与拔起草根间的伤疤。
风呼啸吹动矮树丛上的干叶。太阳沉入山后,成堆灰黑云朵低压聚集。
河獭独自蹲踞在山坡脚下。
乌云密布。雨云飘过小谷,水滴落在干土低草上。云层上,太阳正由明亮天宫缓缓迈下西方台阶。
河獭终于坐起身。他又湿、又冷、又迷惘。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遗失了某样东西,必须找回,他不知道自己遗落什么,却知道掉在那火热石塔,那里有道石阶,在灰烟迷雾中缓缓攀升,他得过去。他站起身,一跛一拐,摇摇晃晃,拖着脚离开山谷。
他没想要隐藏或保护自己,幸好附近没有守卫。虽有几个守卫,却未警备,因有巫师咒语封锁牢房。咒语已经消失,塔里的人不知道,依然在绝望法咒下辛劳工作。
河獭经过烤炉坑大穹室与奔走的奴隶,缓缓爬上光线渐暗、臭气熏天的盘旋台阶,来到最高处。
她就在那里,能治愈他的患病女子,持有宝藏的贫瘠女子,是自己化身的那位陌生人。
他默默站在门口。她坐在熔炉底旁,瘦弱身体如石灰黑,下巴与胸脯闪耀从嘴角流下的唾液。他想到由破裂地面流出的泉水。
「弥卓。」她唤,溃烂的嘴无法清楚说话。他跪下,握起她的双手,凝视她的脸庞。
「安涅薄,」他悄声说,「跟我来。」
「我想回家。」她说。
他扶她站起。他没念咒保护或隐藏两人。他已耗尽力量,而她虽然拥有极大魔力,得以陪他一步步走在通往山谷的奇特旅程,骗巫师说出真名,但仍不懂技艺或魔法,且体力尽失。
依旧没人注意他们,身上好似有保护咒。两人走下螺旋梯,出了塔门,经过篷屋,远离矿坑。穿过稀疏林地,走向萨摩里低地上,遮掩住欧恩山的低陵。
安涅薄脚程稍快,不像一名饥饿、迹近毁损的女子,几乎全裸地在寒雨中行走。她意志专注地前行,脑中别无他念、没有他、没有一切,但她的实体与他同在。他敏锐、奇异地感觉她在身边,一如彼时她应他召唤而来。雨水沿着她裸露的项首与身体流下。他要她停步,穿上他的衬衫,却为此羞愧,因为这数周来,他都穿着同一件衬衫,衣服因而污秽不堪。她让他将衬衫套下,继续前行。她走不快,却很稳定,眼睛盯着他们追随的马车微迹,直到夜晚在雨云笼罩下提早降临,看不清该踏向何处。
「造光,」她说,声音呜咽哀伤,「你不能制造光吗?」
「我不知道。」他答,试图让周围亮起法术光,须臾,两人脚前的地面微微发光。
「我们应该找地方躲雨歇息。」他说道。
「我不能停。」她说,又开始迈步。
「妳不能彻夜不停啊。」
「如果我躺下,就站不起来了。我想看到大山。」
她微弱的声音被刮过山陵树丛的嘈杂风雨掩盖。
两人继续穿越黑暗,银亮雨丝中,只见微弱银白的光,照着眼前路径。她脚下一绊,他便拉住她的手臂,之后两人紧密并肩行走,好分享安慰,取得些微温暖。他们走得更慢、更慢,却一直前进。周遭静默无声,只有暗黑天际降雨拍打地面,溽湿双脚在小径稀泥与湿草上,微微发出亲吻滋响。
「你看,」她停下步伐说道,「弥卓,你看。」
河獭一直半睡半醒地走着。法术光的苍白渐退,淹没在更微弱广大的澄澈中。天地灰白如一,但前方与上方,极高之处一抹飞云之上,却有一道幽长山脊泛着红光。
「那里。」安涅薄说,指着高山微笑。她看着同伴,然后缓缓看向地面,直通通跪落在地。他一同跪下,试图支撑她,却发现她在他臂弯中滑倒。他试着不让她的头陷入路上泥浆。她的四肢与脸庞抽搐,牙关喀喀敲击,于是他抱紧她,想为她取暖。
「女人,手。」她耳语,「问她们。在村子里。我真的看到山了。」
她企图再次坐起,抬头看天,但一阵颤动与战栗席卷身体,折磨她。她开始喘息。从山顶与东方天际投射的红色天光下,他看到猩红泡沫与唾液从她嘴角流下。有时她紧攀住他,却不再说话。她抵抗死亡,为了多一口气而战。红色天光渐退,积云再次飘过山峰,遮蔽初升太阳,暗入深灰。她最后一口艰困呼吸无法接续时,已是下雨的白昼。
名叫弥卓的男子坐在泥泞中,怀抱死亡女子,放声哭泣。
一名车夫牵着一骡车橡木经过,将两人载至林边村。车夫无法让年轻人放开女人的尸体,虽然他衰弱且摇摇欲坠,却万分艰难地抱着她爬上马车,不肯将负荷放在橡木堆上。往林边村一路上,他一直抱着她。他只说了一句:「她救了我。」车夫未追问。
「她救了我,我却救不了她。」他激切地对村里男女说道。他依然不肯放手,紧抱雨湿的僵直躯体,仿佛要保卫它。
村人许久才让他明白,其中一位妇人是安涅薄的母亲,应该让她抱安涅薄。他终于照做,却观察她是否对他的朋友温柔,想保护她。而后,他温驯地随另一名妇女离去。他穿上妇人给的干衣服,吃下些许食物,倒在她引领的床垫上,因疲累而啜泣、入睡。
一、两天后,力奇几个手下前来询问,是否有人看到或听说伟大巫师戈戮克,及一名年轻寻查师的事。传言两人消失得毫无踪迹,仿佛被大地吞蚀。至于有个陌生人躲藏在蜜迪家中的苹果储藏阁一事,林边村民无人吐露半字。此后,那儿的人已不再将他们的村庄称为林边村,改称为獭隐村。
他经历漫长艰困的考验,为对抗强大力量甘犯重险。因为年轻,体力回复得很快,但心智回归缓慢。他失去某种东西,永远丧失,寻获当下便已失去。
他搜寻记忆,搜寻影子,在影像间不断盲目摸索:在黑弗诺家中遭受的攻击;石牢房与猎犬;篷屋里的砖牢与魔法束缚;与力奇同行、与戈戮克同坐;奴隶、大火、在熏烟浓雾间盘旋而升的石阶、直达高塔的房间。他必须重新取回一切、经历一切、搜寻。他一遍一遍站在高塔房中,看着那女子,她也望着他;他一次次走过小谷,穿越干草,穿过巫师燃烧的幻觉,与她同在;他一再看见巫师坠落,看到大地闭合;他看到拂晓时分红色山脊。安涅薄死在他怀里,她毁伤的脸庞靠着自己手臂。他问她,她是谁、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如何完成,但她无法回答。
安涅薄的母亲阿佑与姨母蜜迪都是智妇。两人以温暖香油、按摩、草药与诵唱尽力医治河獭。她们对他说话,听他说话。两人毫不怀疑,他的力量极大。他否认:「若不是妳女儿,我什么都办不到。」
「她做了什么?」阿佑轻声问。
他尽己所能全盘托出:「我们素不相识,但她把真名给我,我也将真名给她。」他断续说道,夹杂漫长静默。「被巫师强迫同行的是我,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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