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步走到另一张铺好的床上坐下,踢掉脚上的系带高跟凉鞋,把手上拎着的超市购物袋随手放在床上,一边扭头问何闻笙:“你叫什么名字?”
“何闻笙。”
她从购物袋里拿出一罐冰镇可乐递给闻笙:“哪两个字?这名字听起来还蛮艺术的。”
何闻笙婉言谢绝她的好意:“谢谢,我不喝冷饮。”
那女生抛向她床上,笑道:“偶尔喝一次没关系的。我叫关萌萌,上海人,名字没你好听。你名字到底哪两个字啊?”
“新闻的闻,笙箫管笛的笙。”
关萌萌“咦”了一声:“这名字真得很有气质。”环顾了一下,她问闻笙,“你一个人来报到的?”
何闻笙点点头。
关萌萌笑道:“那咱俩一样。”
何闻笙不解:“刚刚不是有人给你收拾床铺……”
关萌萌把空饮料瓶摇掷进门口处的垃圾桶里:“那是保姆,我男朋友叫来的。我家里才没人理我。”
这是何闻笙所不了解的一种生活。眼前的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关萌萌和她来自两个世界。面对着一身金光闪烁的上海女孩关萌萌,尽管有那么一刻的复杂心情,来自贫寒之家的何闻笙心中依旧能保持坦然。但聪敏的何闻笙也立刻认识到,和关萌萌最好是保持距离。她不想勉力去适应别人的世界,同理,她自认无权要求别人来适应自己。
何闻笙没有想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和这个热情的关萌萌不但没有保持距离,反而成了最好的朋友。
关萌萌其实不算上海人,虽然有着上海户口,但她却是南北方混血的产物。虽然大家都把她视作上海人,但她身上完全没有一般人对上海女孩的印象,那种热情直爽的性格反而更接近北方女生。再加上一口略带京味的普通话,如果不是她率先自报家门,很难想象这个女孩子居然是上海本地人。这一口半调子的京普,据她自己说,是因在北京待了几年学艺的缘故。
宿舍里的另两个女生,是现在随处可见的典型的大学女生,时尚,自我,一惊一乍,带着些幼稚的肤浅,女孩子常有的缺点在她们两个身上有最完美的体现。虽然同样是一身鲜亮,却远不及关萌萌的懂事和爽朗。她们两位是一拍即合,整天同进同出嘁嘁喳喳闲话不断,聊完衣服聊零食,聊完韩剧聊帅哥。
两个小女生对外表朴素不怎么起眼的何闻笙并未多加注意,但对妆扮昂贵外表成熟的关萌萌却颇有几分敬畏之意。关萌萌却跟何闻笙一样,和这两个小女生却相处不来,她们两个也便自然而然地近了。
关萌萌的消费和何闻笙自然是天渊之别。何闻笙的每一笔开销都需要精心筹划,以防月底有断炊之虞。关萌萌却是三餐不食烟火食,百元钞票随手乱塞,包包里随时带着信用卡。
有时下课迟了,食堂人头汹涌,关萌萌怕何闻笙排队太辛苦,想拉她和自己一起去茶餐厅解决,何闻笙却只是抿嘴笑笑,坚决地婉拒了。何闻笙有和父亲一样的性子,不愿欠人,哪怕是过命的交情,何况彼此只是要好一些的同学?
关萌萌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一次两次,便晓得了何闻笙的个性,不再侵入她的私领域。
对关萌萌的好意和体贴,何闻笙一直心存感激,虽然偶尔也奇怪,以关萌萌的生长环境,想必是众星捧月娇生惯养,她怎生养成这么知分寸的性格?
偶然在聊天时提起,关萌萌大笑:“难道你以为我是什么千金小姐?”何闻笙笑着反问:“看你的行头,难道不是么?”关萌萌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流下泪来:“闻笙啊闻笙,你真是可爱。”
闻笙啊闻笙,你真是可爱。这句话关萌萌常说。每次她发现了何闻笙单纯的证据以后,就会拿这句话出来感叹一番,感叹中颇有羡慕之意。
拿出面纸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关萌萌被名牌化妆品描绘出的精致的眉眼流露出一丝丝惨淡神情。何闻笙敏感地捕捉到好友的这一丝神情,怔了一怔,想起她从未提起过她的家庭。何闻笙心里不由地叹息。世界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清寒也罢,富有也罢,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焉知关萌萌的处境就不会比自己更难过?
她伸手去牵关萌萌的手,两个女孩子挽着手,默默地向前走。有一段路,谁都没有说话。
关萌萌说:“闻笙啊,你这么温柔,真得很有女人味啊。如果我是男生,就一定把你追到手,好好宠你。”关萌萌一直很喜欢何闻笙身上那种柔和的、淡淡的、纯净的气息,带一点稚弱,像是某本书的名字里所提到的“百分百女孩”。
然而在美女如云的音乐学院里,何闻笙并不是很出众的美女。这个习惯了沉默的女孩被淹没在众多时尚美眉的光环里,毫不起眼。这反而遂了闻笙的心意,这样的冷落让她觉得安全。仅管读的是艺术大学,但闻笙并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
关萌萌觉得很是可惜,问闻笙:“你还没交过男朋友吧?”何闻笙点头。
关萌萌并不觉得很意外:“其实你愿意化妆的话,绝对是美女。你的五官和皮肤都比我好多了。”
学音乐剧表演的关萌萌是音乐学院里公认的美女,不但男生们趋之若鹜,连老师都喜欢跟她开开玩笑。但何闻笙见过她卸妆后的样子。不化妆的关萌萌看起来只是个一般的五官清秀的女孩,和平时的明艳简直是判若两人。
就算排除经济的原因,何闻笙也不愿意在脸上涂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彩妆品。她一向不喜欢浓妆的女生,关萌萌因为掺杂了个人情感的因素而例外。
关萌萌笑说:“你化淡淡的妆,穿上白色系的公主裙,保证是男人的梦中情人。”
“你才是那些男生的梦中情人呢,少拉人下水。”何闻笙笑。
关萌萌撇撇嘴,有些不屑:“切,音乐学院这些小男生,也能算是男人?一个个跟同性恋似的,比女生还粉,整天搞些半调子不通的东西就以为自己是艺术家了……”
“那你男朋友一定很有男人味了?”何闻笙取笑。
关萌萌是有男友的,何闻笙报道第一天就知道。一周总有那么三四个晚上,她会避开宿管老师的管制,出去夜会男友。
“我男朋友?”她笑笑,继而说,“我男朋友至少有一个好处,养得起我。从这点说,算他是很有男人味的吧。”
何闻笙才知道原来关萌萌这些挥金如土的生活是由她的男友来供应的。也就是说,关萌萌的男友并非是校园里的那些乳臭未干的小男生,而是某位财力雄厚的成功男人。
生活的转折
何闻笙按下取款数额以后,ATM并未像往常一样吐出钱来,取而代之的是“您的卡内余额不足”。何闻笙心中一跳,开始不安。
选择了“查询余额”以后,她静静地等待,感觉到手心里开始有汗水。
何闻笙固定地在每个月月底的时候去ATM取钱,因为何忆苦总是在月底发薪水。开学以来两个月都是如此,从未有过变故。
ATM显示的余额是3。64元,何闻笙呆在那里很久。直到机器自动地将那张余额3。64元的银行卡吐出来。她怔怔地拿了那张卡往宿舍走。
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拿宿舍里那台老旧的插卡电话往家打电话,铃响了半天,却显示无人接听。何闻笙心里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到了当天晚上,闻笙已经往家拨了七个电话,眼看着电话卡也要余额不足,那边却始终显示无人接听。
电话里单调的“嘟嘟”声渐渐开始变得有些不真实,一直响到她心底去,焦躁不安。
接下来的两天何闻笙在上课时都心神不宁。电话到第三天仍然打不通时,何闻笙终于按捺不住,向关萌萌借了钱,买当晚的火车票回绍兴。
回到家里,屋里空无一人,果然是出事了。邻居听见声响,过来看见闻笙,赶紧告诉她:“闻笙,你爸爸在中心医院呢,住院部306病房,你快去看看。”
闻笙一听见中心医院,脑子里就轰地一声。
在病房里看到父亲,何闻笙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第一句话就是责备:“出了这么大的事,爸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一句话没说完,哭了,再没说下去。
何忆苦心疼地看着女儿,心中惭愧,低声说:“怕你们担心才不敢跟你们说……”
何闻笙哭道:“不说不是是更担心吗?”
不说当然比说了更让人担心,但以何忆苦的生活情商而言,只能做到如此。
接下来的日子,摆在何闻笙面前的是现实的问题。何忆苦患的是中风,要花不小一笔钱。按理说这笔钱学校应该报销大部分。何闻笙本以为找到了学校就能报,谁知报销一次需要盖几十个章。何闻笙来来回回在民政局和学校之间奔波,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受尽刁难,其中的难堪和凄凉一言难尽。
深夜躺在病房里陪床,想起白天的困苦,何闻笙的泪水在黑暗中无声淌得满枕都是。父亲的呼息声很急很重,从旁边传来。何闻笙听得心中惊惧,一面期望明天的难堪永远不要到来,一面又盼望天快快地亮,好让她确定父亲在第二天的清晨依然活着,哪怕是这样毫无尊严地活在病床上。
到了这样的地步,何闻笙依然没有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弟弟。她问前来探病的袁楷叔叔借了钱,第一时间打到何闻箫的卡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从懂事起,何闻笙一直有一种莫名的固执,她固执地宠着这个漂亮聪明的弟弟,像是母亲对待儿子般。在何闻笙的潜意识里,从未享受过有母亲的感觉是她一生中至大的遗憾,她不希望和自己自同一个地方来到人世的双胞弟弟也有这样的遗憾,于是,尽自己所能地给他补偿。
到了第七天,历尽艰辛的何闻笙终于拿到了最后的文件。捧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她感到一阵长久的虚弱,像是所有的力气都压在了这些纸上。就是这么薄薄的几张纸,就是那个几个长得何其类似的公章,让十七岁的何闻笙第一次那么深切地懂得了什么是生活。
悠闲自在的都是有钱人,穷人是没有资本去自矜傲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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