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在今天取下来。
闻笙只能淡淡地,看它们在自己面前渐行渐远。惆怅也罢,伤心也好,都不得出声阻拦。
他们驾车前往疗养院,车子仍然停在门口。然而闻笙看着那个门口,心中忽然惊怕,不敢进去。
成海岩和她在疗养院四周散步。绕着院子的后墙有一条河,不太宽,是典型的江南曲水。他们在那河边上伫立了一会儿,天光正好,小城的晚风拂来,沁凉中带着无限温柔。
闻笙的眼神,被那初秋之风吹得微茫。她看着成海岩,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么多年,我觉得太累太累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根本没有尽头,我只是个最无能的普通人,怎么能承受那么多?箫箫也好,爸爸也好,都只是孩子,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分担我的重量。我到谜城去,只是想逃开一小会儿,喘一口气。只是一时的脆弱,我并没有想要逃脱掉一切,为什么要这样罚我?”她用双手捂住脸。
成海岩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言。这是何闻笙的生活,没有人可以代她发表意见。成海岩不了解这种生活。每个人人生的重量都是不同的,每个人承受重量的力气也自不同,只有重与不重,没有可以衡量的标准。何闻笙早已不堪重负,而成海岩的世界却一直因为没有承受足够的重量而虚浮无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他轻轻拿开她挡在脸的双手,看到她满面泪痕。成海岩注视着那张沾满泪水的脸,吻了下去。
闻笙微仰起脸,在满脸的泪痕中接受了这个绵长温柔的吻。
不远的树影之后,站着一个俊秀如玉的少年,静静地注视着漫天夕阳下相拥而吻的一双人影。
江南小城的和暖秋风,寂静无声地吹拂过三人身边。
何闻箫转身离开。他来得不久,但足以听见何闻笙说的每一个字。他的姐姐,一直是温柔的,安静的,记忆中他所遇到的任何麻烦,都被她温柔似水地化解,她用整个青春年华整理着他们这个残缺家庭的柴米油盐,喜乐忧悲。他们父子女三人的生活一直平安和暖,何闻箫从未发现这只是姐姐费尽全力营造出的一个幻象。
何闻箫不知生活的重量,因为他被他玲珑娇弱的姐姐庇于羽翼之下。无论她怎样力不从心,但从未放弃过。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许多年来她的心里积藏了这么多的脆弱与悲伤。
她从未对自己说过。
红豆生南国(上)
闻笙和成海岩离开河边,去疗养院里何忆苦的房间。房间里却没人,看护员说有家属来,陪他去草地上散步了。
成海岩陪着闻笙找到草地那里去,从背影看到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米色休闲外套和牛仔裤的男孩在陪着何忆苦,低着头,手插在裤袋里,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石子。他知道何闻笙有一个弟弟,看闻笙对他百般疼惜呵护,还以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没想到竟然这么大了。
闻笙惊异:“箫箫,你……你怎么回来了?”
何忆苦抬头看了一眼闻笙:“是我打电话叫他回来的,很久没看见箫箫了。”
闻笙听了这话,无端觉得怪异。箫箫和父亲并不亲近,倒不是没感情,而是两个人脾气不和,又都任性,向来不爱凑在一起。箫箫小时候从来都是巴着姐姐不放,不愿意和父亲待在一起。
何闻箫抬起清亮俊秀的眼睛看了一眼她身旁的成海岩,一声未吭。
何忆苦道:“闻笙,我今天想让你们陪我说说话。过了今天,你们姐弟俩就该去哪儿去哪儿吧。”
成海岩温然道:“既然这样,那你们聊,我先告辞了。”他微微欠身,转身离开。
闻笙呆呆地看着他走出一段距离,不由自主地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成海岩停住转身,看着她微微扬眉:“怎么了?有事情要对我说?”
闻笙有些局促,轻声问:“你,你现在要回上海吗?”
成海岩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等她说下文。
闻笙微微低头:“你……你能不能明天才走?现在天已经黑了,开车不安全的……”
成海岩笑了:“谢谢你。”摸摸闻笙的头发,他离开。
他并没有回答,他走还是不走。
闻笙看着他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再回到父亲身边,她觉得不敢抬头。然而何忆苦委实大将风度,什么话也没说。只有箫箫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地盯着她的表情。
姐弟俩陪着何忆苦在草地上散步。暮色渐深,霞云烧赤,晚风吹过江南的草木,凉意渐深。疗养中心本来没什么景致,算来算去不过是几架花木一坪绿草,外加山石数点而已,安排得也未必高明。但在暮色中看来,却有了和白天完全不一样的风致。
何忆苦忽然道:“你们闻闻,绍兴的空气多好。”
闻笙不吭。父亲一生中恐怕并未离开过绍兴,也无从知道别处的空气是好是差吧。
何忆苦轻轻叹息:“你们妈妈是个很活泼的人,但是却偏偏喜欢晚风。以前,我们俩常常晚上出来散步,也不特定去哪里,就在这小城里,沿着有路的地方随意地走。一边走一边说闲话儿,不知有多快乐。”
闻笙和闻箫都是一怔,记忆中父亲从未主动向他们提起过母亲。他们自有记忆起,便只来得及见母亲的照片,只听说母亲是生他俩时产后大出血而过世的。
小时候,看别人家都有母亲照料,独独自己家被笨手笨脚的父亲搞得一团糟,整天鸡飞狗跳,闻箫也曾问父亲妈妈在哪里,但很少得到回答。被问急了,也就给个零零星星的一半句,拼在一起,也得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等到再大一些,姐姐承担了母职,他渐渐地不再关注这个问题。
闻箫道:“妈妈到底是什么样的?”
何忆苦唇边微现笑意:“你们妈妈么……”
闻笙忽然道:“妈妈名字叫林琴,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古筝学生,还没有毕业就嫁给了爸爸。”
闻箫惊异:“姐姐你知道?”
闻笙看了一眼父亲,轻声道:“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几页妈妈以前的信。”
何忆苦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从你说要考音乐学院时,我就猜到你可能看到什么了。”
闻笙低下头不说话。
何忆苦叹息一声,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如今你也去了上音,也读了古筝,不管找到了什么,这个心愿总是该圆了吧。”
闻笙眼圈一红,什么也没答。出去走了一遭,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稚气,逝去的就是逝去了。她竟怀着一份追寻的心思去故地重游,也未免太小看人间岁月了。行走在上音那陌生的校园里,她其实一片茫然,因为她并不知道母亲还在的时候,上音的校园是怎么样的。
她只能凭空想象,当初,她的母亲,犹是青春年少,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走在她曾经走过的路上,也许就是在这条路上遇见她的父亲。他是音乐教师,而她是学生,就此谱出那个年代少有的一曲恋歌。
然而一切毕竟只是想象。闻笙曾经以为到了上音,她对母亲的种种想象就会被落实。但事实证明是她想得太浪漫了。
闻笙更没有想到的是,原来父亲早就看出她的想法。是因为她这个荒唐幼稚的小女孩的梦,父亲才支持她去上音?
何忆苦声音惆怅:“你们妈妈么,当年是上音的校花,她是很爱上音的,可惜没能从那里毕业。闻笙,你代她还了这个心愿也好。”
闻箫听出问题:“妈妈为什么不能从上音毕业?”
何忆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绍兴是你妈妈的老家,所以我们结婚以后就搬到了这里。刚搬来这里的两年,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却真正是快乐无比。只可惜……”何忆苦眼角滑下两滴清泪。
只可惜,天妒红颜,这种快乐从来不长久。只不过两年的鸳鸯神话,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女,用了何忆苦整整后半生去收尾。
闻笙和闻箫一直以为父亲就是土生土长的绍兴人,到此时才知道原来绍兴是母亲的故里。姐弟俩对视一眼,各自觉得茫然,自己的出身来历,比他们以为的还要理不清。
闻笙问道:“那爷爷家在哪呢?爷爷还在世么?”他们从来不问这个问题,是以为家中就父亲伶仃一人,但现在看来,恐怕未必。
何忆苦沉默许久,答道:“爷爷家搬过好几次,要说何家是哪里一时也难说。你们爷爷,在你们出生之前就过世了。”
何忆苦抬眼望天:“闻笙,你书桌前挂的那幅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就是你妈妈写的。当初我们刚认识时,她写了送给我,我还给她的礼物就是咱们家那架古筝,那是她当时最想要的东西。那时是1983年春天,我们认识了有两年,才终于各自表明心迹。”
何忆苦苦涩一笑:“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感情。不像现在,认识了两个小时,姓字尚不知道已经可以山盟海誓。”
所以这个时代的海誓山盟,如同云烟过眼,根本不足为凭。所以何忆苦说“红豆生南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
闻笙心想,只记得唐朝的《相思》的父亲终究还是不明白这个时代的感情,这个时代,哪里还有人浪费词藻去海誓山盟?只有父亲这个生活在过去的旧人,才会晓得这些东西。闻笙也晓得,但从来不曾奢望。她不像何忆苦,曾经亲手触摸过这些东西,所以坚信不疑。闻笙也想要坚信不疑,却怕无人陪伴,让她演一场独角戏。
那一瞬间她心里掠过成海岩的脸。成海岩,会陪她么?闻笙心中若悲若欢,朦胧难测。
何忆苦将闻笙和闻箫的手握在一起:“告诉爸爸,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爸爸的孩子,如果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会比现在要快乐。有没有这样想过?”
姐弟俩仍是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何忆苦落泪:“两个傻孩子……可我却这样想过。是我害了你们,让你们从小就活得这样辛苦,又让你们养成这样注定要吃苦的性格。我是天底下最差劲的父亲,只会拖累你们,从来没有给过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