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什么证书我管不着,”陈孟先黑着一张脸,“我自己的画我难道不认识?我画这幅火烧云大概有十几年了,当时是给了国外一家画廊代理,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管这其中的流通转手,也不管那些证明的真伪,我只知道,你们卖给关毅这幅是绝对的赝品。”
博艺画廊成立这是五年来经过了不少风浪,虽然说不上是第一次被人怀疑,但作者亲自找上门的质问,这还是第一次。不论是张玲莉还是萧正宇都没有经验,面面相觑,如坐针毡,只能接二连三的道歉。
“因为有了些年头,乍一眼看去,一时也没发现,”陈孟先痛心疾首一拍大腿,“第二次看时,才猛然发觉这幅画并不是我的作品。笔触很相似,但是到底不一样,画布的厚薄,颜色的层次等等……还有画布,是在戈壁边上,是在当地买的画布,手工木机织的棉布,而这幅画是亚麻布。”
“我一直以为国画市场赝品多,油画市场赝品少,毕竟画画的就那么多人,需要的技巧也高,想不到这么些年过去,居然世界变成这样了……”陈孟先的语气一变,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感慨,“要说能把我的作品仿造到这个地步,签名,笔法,光色线等等都惟妙惟肖,连我都忍不住想赞叹,伪造者有这样的水平,实在没有必要仿造我。”
张玲莉已经是汗流浃背,当下连连道歉:“是我们失察,非常抱歉,关先生。既然如此,我们一定会处理好。马上就会派人把那幅画取回来,并且补偿关先生的损失。”
她诚挚的歉意让关毅的神色缓和多少,他摇头:“我对博艺一直信任,但如今看来,你们还是缺少了真正有眼力的,具有国际水准的专业鉴定人才,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对你们的名声是极大的损害。”
“是的,”张玲莉说,“我们不是推卸责任,但国内的现状就是如此,专家级的油画鉴定人实在太少了,所以我们在拍卖录上会写清楚画的来源,也是无奈之举。一般而言,我们出售的每幅画,都会尽量和画家联系确认。”
她说这话是为了缓和气氛,也是完全的实情。虽说画画的人那么多,因为其复杂,画油画的确不多,国内的名家,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几个,仿造绝非易事——但一旦仿造出来,很难识别。在拍卖图录中加上“此画是由画家家人提供的,此画是画家送给某人的”之类的说明,也只是辅助的手段。
萧正宇想到此节,心情没来由的一压,问陈孟先:“陈先生,如果你自己都难以认出那幅画,那还有什么人可能辨认出这幅画?”
“顶级的专家应该是可以的,如果没有的话……”陈孟先语气一改,“大概转手这幅画或者造假者的那个人最清楚。”
萧正宇微一颔首,陷入了沉思。
商量好解决方案之后,张玲莉站起来同这两人握手:“总之,谢谢二位今天上门提醒,我们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给你们一个交待。”
她边说边给了萧正宇使了个眼色。
萧正宇会意,欠身离开会客室,去找李又维。他刚到办公室,正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萧正宇简要跟他介绍了刚刚发生的事件,他听罢并不见惊奇,眉毛一扬:“赝品?居然有这种事情,难以置信。”
话虽如此,李又维的表情上却丝毫看不出“难以置信”的痕迹,他坐下后以悠闲的姿态从桌上拿起本书,翻看起来。
萧正宇瞥他一眼:“你不过去见见陈孟先?”
“有张玲莉就行了,她能处理好。我不过去凑热闹了。”
“你真是冷静啊。”
“没什么着急的,”李又维随口说,“那个关毅,如果我没记错,是玲莉的朋友吧,也是个商人,只要利益不失,不会翻脸的。何况还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既然如此,这事你心里有数就好。”
李又维微笑:“谢谢你的转告。”
“没关系。”
离开房间的最后一步,萧正宇稍微一停,侧了头,眼角余光看到他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拨出去几个号码:“叫薛苑过来。”
他的声音终于不复平静,乍一听去竟然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返回会客室,张玲莉正在赔笑送客,他也送了一程,再回来恰好发现薛苑走进了李又维的办公室。
薛苑没想到刚一上班就被李又维抓包。昨晚上她小小熬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爬起床,一看时间后,连滚带爬的冲出屋子,终于在踩着规定的时间到了办公室。
她有些困倦,还有些魂不守舍。只盼望李又维快点说完事情。
李又维也无意跟她废话,直接问:“我记得那本拍卖画册上的介绍文是你写的。”
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个,薛苑抬起一道目光。
“陈孟先刚刚来了,说那幅《火烧云》是赝品,”李又维,“那幅画你亲眼看过的,当时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有异样?例如签名之类。”
在他的注视下薛苑手指一抖:“没有。那幅画在我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她回答得如此之快,李又维眼光一闪,双手习惯性的支着下颚,笑容完全称得上温柔敦厚:“是么。在我的印象里,你对陈孟先似乎很有研究,这样的了解程度,要说看画时什么都没发现,让人难以置信。”
薛苑觉得头痛,一丝一缕的愤怒水草般纠缠于胸口:“在我印象里,博艺的艺术鉴赏专家也有十几个吧,这十几双眼睛都没看出那幅画的是赝品的证据,我为什么又会看出来?”
李又维沉声:“我找你不是为了质问或者指责,是为了确认。”
他眸子里没有笑,说不清是疑惑还是计较的神色。薛苑毫不客气:“你真是太相信我了,真是让我感激。”
李又维对她的讥讽无动于衷,一直盯着他,最后他点点头:“你不肯说,那我也没办法了。希望你知道,很多时候,藏拙不是一种好的品质。”
薛苑微笑:“我记住了。”
离开他的办公室后,薛苑以为躲过一劫,可更没想到的是萧正宇也在前方等着她。薛苑悚然,手心全是汗。
她默默跟萧正宇进了办公室,她带上门,在他开口之前就抢先说:“你也是问我关于那幅画《火烧云》是不是赝品的事情?不错,我当时的确怀疑过那幅画是赝品,但我没有证据,只是主观想法……所以在给你的初稿上迷迷糊糊的写上了‘但是’两个字;但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因为我对陈孟先的作品非常了解,我研究他的时间虽然比不上李天明,但也许比一般的鉴定专家更专业一点。”
她虽然竭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温和具有说服力,但最后的那几个音还是透露出以进为退的味道。
萧正宇微微摇头,从桌上拿起递给她护照和机票:“不,我不是问你这个。我只是把护照拿给你。签证已经办下来了。机票是两个星期后的周五晚上,到达的时候也是周五晚上,星期六一整天的时间你都可以看画,星期天咱们再回来,两天的时间来去,够不够?”
“啊……够了……”
薛苑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然傻了眼,不过一张脸却慢慢染上了一层不明的红色。萧正宇知道她在为刚刚的自己的言语尴尬,出言宽慰:“没事,我不介意。”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仿佛是镇定剂一样。薛苑垂下头,只觉得手中的护照和机票重如千斤,压得她声音细若蚊蝇,“嗯……谢谢你的理解。”
萧正宇只是微笑。薛苑不敢多看他,低下了头,没话找话:“没想到获得签证的这么快,我原以为得要一段时间。”
“我恰好认识领事馆的人,所以很快。”
“原来如此。”
“你黑眼圈很重,昨天晚上又没睡好?”
萧正宇的态度如此之好,薛苑更是觉得自己理亏,自己再怎么蠢,也不能把对李又维的怒气迁怒到他的身上。
“一直以来,你都这么帮我,我却总是……”薛苑紧紧攥着护照和机票,视线茫然无措的落在地上,“不是我不愿意说,是因为……是因为……”
她结结巴巴,紧张得肩膀绷直。萧正宇凝视她良久,神情愈发变得柔软,他放下手里的笔来到她面前,双手扶在她肩上。
想说的话被他的动作打断,失去了下面的字句,她茫然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他手心的温度和力量隔上好的衣服布料传递过来,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真实的。
在这样的注视中,萧正宇一瞬间也迷惑了。他双手依然扶着她的肩膀,加大了力气,略微走近一步,直到下颚轻轻碰到她的额角,形成了一个几近拥抱的姿态。
他以很轻的声音开口:“薛苑,你不用想得太多。你不愿意说总有自己的理由,我不会逼你。至于我帮你,那是我个人的事情,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你完全不需要对我感激或者觉得歉疚,知道了吗。”
第十六章
那场让薛苑耗尽心神的书画展经过历时一个月的筹备终于到了展览前一天。长期的准备有了效果,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只要不出意外,可以想见明日的展会将会获得成功。她看着整洁的展室,确认一幅幅作品最后依次挂上墙壁,只觉得双腿发软。
她很想回去睡一场,但李又维的那句“去吃饭,公款报销”让她今晚的计划沦为泡影,随着欢呼声响起,一个闪神,所有人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用实际行动支持李又维的建议。
大家普遍有个感觉,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尤其跟张玲莉相比,李又维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虽不说他凡事亲历亲为,但只要他应该做的,他责无旁贷。例如这次展会的筹备,每个方案每个构思他都亲自参与的;更何况他对下属实在是没话说,三天两头请吃饭,加班费干脆的说发就发,女同事被他的外貌迷的神魂颠倒,男同事则为他的干脆果断折服,因此人气直接飙升。
那顿饭倒是吃得愉快。同事们谈兴很高,仿佛一桌好菜下了肚,这段时日的辛苦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薛苑话不多,需要说的,可说的,仿佛在上班的时间里全部说尽,此时全无力气,埋头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