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姨不肯收,她叹口气,依旧把钱放在床头柜上,“我的娃是需要钱看病,可是你这个姑娘更需要钱哪。”
方姐是个朴实而强韧的女人,小阿姨一病倒,她不由分说地接手了一切,带着林医生写的信和材料领我去另一家医院办理手续,开始做血透。第一次做血透的时候,她陪着我,目睹完那个十分痛苦的过程,她的眼睛红红的,“姑娘,我是真想把个肾给你啊。”平时她为我们做饭洗衣服,加上照顾她自己的女儿,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竟然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有关肾脏病人药膳调理的食谱,对着厨房间幽暗的灯光仔细地看。
“贵人多难,”她常常这么说,“你和我家小燕命里都是贵人,所以会生病,像我这样,粗粗拉拉,吃不饱穿不好,手停口就停,可就是几十年不生病,‘她给我洗头,吹干,梳一个很好看的发髻,”越是生病,人越是要打扮得精神……唉,我说你个姑娘怎么这么漂亮,我家小燕将来啊长成你这样,我挑小女婿都要挑花眼!“
那两天,小阿姨一直在找林医生,她迟疑了很久,终于决定给他家里打电话,可是他家里的电话总是没有人接。
“你说林医生也能够会不会被抓起来了?”小阿姨靠在床头,喃喃地问。
“莫瞎想,警察抓人,法官判罪都要讲证据的,林医生做啥子坏事了?”
“他不是想……”
“人想的事情多了,我还想去抢银行呢,难道警察凭这个也把我抓起来?这样的话,好了,监狱都要造成小高层才住得下!”
“他们医生,规定很多的。”小阿姨轻轻地说。
“规矩再多,那也是人定的,我们就找到那管事的人,同他讲清楚,是我们要林医生这么办的,林医生答应我们,是他心肠好,一分钱好处都没拿,不久成了?还有,我就不明白了,你的娃娃要换肾,他们医院不帮忙想办法,一劲拖后腿,这算啥子白衣天使?啥子白求恩?我们不找他们算账,他们还有脸找我们算账不成?”方姐身上的质朴和粗俗交织成一种喜气洋洋的生命力,让人敬佩而感动。
第二天,小阿姨陪我去市里做血透,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做完了,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说:“雨霏,你先回家吧,我要去个地方。”
“我也去。”我知道她要去哪里。
我们打车去了从前那家医院,穿过宽大的门厅,坐电梯上三楼,去泌尿科门诊处。
大概是因为快黄昏了,门诊处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一位年轻医生坐在办公桌前。那位医生以前没见过。
“林医生在吗?”小阿姨问,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他不在。”年轻医生回答。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清楚。我是新来的,有什么事吗?”他很礼貌地问。
小阿姨正在迟疑,里面一间办公室门打开,娃娃脸的小夏护士走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碟棉花,看见我们,“啊”的一声,碟子几乎掉在了地上。她俊俏的脸皱成一团,快步走过来,大声责问:“你们还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们来看看林……”这一下,小阿姨反而镇定了。
“唉哟,林医生被你们害得可以了,你们就……”小夏护士示意我们到里面一间办公室,关上门,蹙着眉头,脸涨得红红的,“他被医院停职,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来上班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他现在怎么样?”小阿姨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
“这个……我不知道……”小夏护士心直口快,但人很善良,“听说院里领导准备严重处分他……”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说着有些红,“不晓得会不会吊销执照……”她双埋怨着,“我知道你们急换肾,可是再着急也不能……你们……你们的胆子怎么那么大……”
小阿姨咬着嘴唇,问她,“你们院谁主管处理这件事情?”
“你想干什么?”小夏护士眼睛里顿时满是戒心。
“我们想帮林医生,”小阿姨一字一顿地说,“你想信我,我绝对不会害他,”她的眼睛里亮亮地闪着光,“现在想为他洗脱责任,也许只能靠我们。”
“那……”小夏护士迟疑了一会儿,抿抿嘴唇,“是……是孙副院长,孙长民,他的办公室在五楼。”
“他和林医生有什么过节吗?”小阿姨问。
“没有,孙副和林医生其实关系很好,以前我们都说孙副和林医生会做儿女亲家呢……”小夏护士看了我一眼,戛然而止,“反正现在也是没关系不错,所以他一开始都不太愿意管这个事,也是没有办法……”
小夏护士还在不停嘴地说,小阿姨已经拉着我冲出了办公室,直往电梯奔去。
“照你说,是……你们,你们,”孙副院长从厚厚地眼镜片后面审视着我和小阿姨,“还有那个,那位外形和你相像的女士,为了给孩子换肾,串通起来,让她来冒充你,”他有些费力地措辞,“而林医生他,一直蒙在鼓里,是不是?”
“是的。”小阿阿姨镇定地说。
“这是违法行为,你们知道吗?”他看看小阿姨,双看看我。
我们不红而同地点点头。
他依旧坐在办公椅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们。
“你确信吗?”他问。
小阿姨说:“确信。如果林医生跟你说过别的,他是在说谎,为了……保护自己的病人。”
孙副院长站起身来,走到落地窗前,凝望着远处的天空,突然转过身来,对我们微微一笑。
“我和老林是很多年的好朋友,我了解他。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医生,但是,不会为了保护病人而说谎,除非……”他停住了,又转回头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好,什么都没发生,否则,谁也帮不了他。”
他快步走回办公桌前,拿出一叠文纸和一支笔,递给小阿姨,“老林做了这么多年医生,竟然会连病人家属都认不清楚,实在是……看来我这个领导也需要检讨,门诊医生的工作量安排得太重了。这样,你写个材料,把事情的始末完完整整写一下,在签个名,改天请那位姓方的女士也来签个名,”他盯着小阿姨的眼睛,意味深长,重重地说,“一切照实写,亡羊补牢。”
临走时,孙副院长为我们打开办公们,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小阿姨默默地笑笑,没说什么。
“还有……我有个不情之请,”孙副院长顿了一下,说,“以后,不要再来我们医院看病了,为了避嫌,也不要……再和林医生见面了……我这话,是作为老林的朋友说的。他现在家里有事,人很烦……”
小阿姨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第二天,方姐也去医院欠了字,回来以后,有些,“不会有啥事吧?”
“你放心,不会有事,”小阿姨淡淡地说,“林医生又没得罪人,医院那些官僚,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万一传出去,对医院的名声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我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顾忌?”她转过头来,“没有钱,没有家,没有工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肾,我们有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这回时,你说他们倒是杂发现的呢?”方姐很疑惑的样子。
小阿姨没有回答,继续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蔡雨霏,是我害了你。”方姐出去以后,她对我说。
我坐在一把破旧的沙发里,沙发的背面满是白蚁蛀空的洞,一用力往后靠就微微摇动。这两天,小阿姨的身体好了一些,已经不再发烧,情绪也稳定了很多。那天从孙副院长那里回来,她像是终于心里有了底,到家就沉沉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觉不觉得今年夏天雨特别多?”她看着窗外问我,“不过下完雨以后,天空很好看。你看,那朵云,薄薄的一片,像是贴上去的羽毛,多漂亮。”她伸手指向窗外远处的天空。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可是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刚才还是雨后湿润的街景,顷刻之间像是整个天地之间都停了电。
我揉揉眼睛,依然那样,我使劲甩甩头,还是照旧,我用手指在面前晃了晃,什么也看不见。
我“啊”的一声叫了起来,站起来伸出手去在眼前乱摸一气,慌乱之间,脚绊倒了旁边的台灯底座,一阵旋转,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板上。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有人伸手来拉我,小阿姨的声音在我耳边不住响着。
我死死地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她。我的心被一阵绝望重重抓住,揪扯一般地痛。
等我终于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惊讶地又看见了小阿姨焦急的脸。刚才的那一阵黑暗,仿佛是梦,又那么切实。
“你怎么了?!”
“我……我,我没什么……我没什么,”我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甚至还试图对小阿姨笑了笑,“我……刚才有些头晕……”
在微雨而闷热的夏天午后,我们开始盘点剩下那点儿可怜巴巴的资产。小阿姨的银行账户里只有两千多块钱了,她试图找过几个广告界的工作,每次都是一去面试就被人家打了回来……林国栋的姐姐已经和很多公司里她认识的人打过招呼,说小阿姨涉嫌泄露她们公司的商业机密,这样一来,自然没有人敢娉她了。于是小阿姨又回去那个婚纱影楼,可是那个工作早就让人占了。
我隐约知道她在偷偷变卖东西,她以前有几件金首饰,一块名表,现在都看不见了,剩下的,只有那个玛瑙戒指还天天戴在手上。
“天无绝人之路,”她这么说,给我打气也给她自己打气,“不行的话,我就去方姐她们的酒楼带位。”
我不敢告诉她,我的眼睛开始间歇性失明了。曾在网上看到过这种症状,那是一个很糟糕的信号。
“不好,不好了,”方姐下午去买菜回来,进门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