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国太咬紧牙关,待他出了门,怔了半晌,目中隐隐有泪光,摇头喃喃道:“冤家……真真是前世的冤家……”
~~
司家明日嫁女,今日到了早择好的辰点,便在大管事的督护之下,将花梨紫檀,红木螺钿的全堂家具以及诸多古玩陈设,譬如如意、瓶坛、座钟、盆景等等,连同徐家放大定时抬来的全部之物分成了一百二十抬的嫁妆,由前头两个执了红底销金“吉庆有余”牌匾的吉利人为前导,在一路围观称赞声中,热热闹闹地送到了国公府的新房嘉木院中,按位臵设摆好,至此,万事具备,只等明日的迎亲大礼了。
而此时,在三花庵中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初念,才于这一日暮色四合的时候,被一辆马车接走,于夜半时分,从伯爵府的角门中悄悄进去。盥洗就寝的时候,看到忙碌的几个丫头,除了静云,另外的紫云、素云等,都是完全面生的脸孔,知道为避无端是非,把与自己熟识的尺素云屏等人都已一股脑儿暂时打发到外头的庄子里去了。想到明日便又要被抬入徐家的那扇大门,眼见时辰越逼近,心中便越发一阵阵地茫然。
“娘,”她朝安抚了自己后终于起身要走的王氏道,“今晚您别走,和我睡一块吧!”
王氏一怔,立即应了下来。待熄了灯,母女二人并头躺在枕上。
“女儿,你不晓得前些天,娘自晓得那徐大爷在文庙里中了毒针昏迷过去,几天几夜没醒过来,吓得连魂儿都要丢掉了。又不敢早叫你知道,生怕你忧心……幸而老天开眼,他总算熬了过去。你祖父原本以为要推迟婚期的,没料到他刚睁开眼,没说两句话,问的便是有没错过婚期……娘听说,如今他人虽是醒了过来,只也差不多去了半条命了,估摸着要调养好些时日才能痊愈。你嫁过去后,可千万要体谅着些他,不要再任意和他使小性子……要把他身子照顾好……他好了,你下半辈子才妥当……”
这些话,王氏在她面前已经提了数回了。此刻仍絮絮地道个不停。初念趴在枕上,闭目不语。
她是在王氏亲自去接自己时,在回来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才听了一半,虽则从王氏的说话口气看,也知道他后来必定是醒了,但乍听到他昏迷三天三夜的那段时,手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下,心跳也飞速地加快。此刻听王氏又提这个,闭着眼睛,想象着当时文庙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时,脑海里忽然便蹦出了个念头:倘若他先前没熬过那一劫,就那样去了,她会怎么样?是悲恸欲绝,还是……没有了他令她厌烦不安的纠缠和逼迫,她如释重负,从此就会跟着王默凤去往南方,过她梦寐以求的静好生活?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到了,猛地睁开了眼睛。仿佛不愿意去想,也仿佛没有勇气去想,又或者,事情既然没有发生,她便永远也不知道真到了那样一刻,自己到底会如何作响。
“娘,”她急促地打断了王氏的话,道,“我从前亲近的丫头,也就尺素云屏。云屏爹娘都是咱们家的人,往后她嫁了,您代我送一份嫁妆。尺素却是无父无母,自小从外头买进来的。身世堪怜。她陪我多年,我视她为姐妹。我走了后,既不能带她过去,她留在家中,您一定要对她好,像对我一样地对她。不要让她受委屈,不要把她指给她不愿嫁的人……”
王氏没料到她忽然会说这个,定定望了她片刻,怜爱地伸手过去,抚了下她的额发,点头应道:“好,娘记下了,我把她调到我自己身边。”
初念微微吁了口气。
这一刻,她仿佛还有许多别的话想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默然了片刻后,终于伸出手去,摸索着搭在了王氏的腰身上,闭上了眼,低低地道:“那就这样吧。我要睡了。”
黑暗中,王氏却像被她平静的声音勾出了心中的压抑着的无限愁绪,极力忍住了,用力将女儿娇柔的身子抱住,犹如她还是个孩童。
“睡吧。明日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说道。
~~
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在这样的深秋季节,金陵的天际却因为圆日的即将西沉,燃起了绚丽的火烧云。在浓墨重彩般的夕阳光华中,初念头蒙红盖,着了一身喜服,在门外喧天的迎亲鼓乐声中,被喜娘扶着步入中堂,拜别自己在司家的亲人长辈。
第三次了……
她朝祖父拜别,耳边听到他熟悉的充满了拿腔拿调的临别赠言时,心中竟忽然有些想笑。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
“勉之敬之,夙夜毋违。”
每一次她的出嫁,这个祖父都会这样教训她。她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他要说的这两句话。
司彰化说完了套话,盯着跪在自己脚前的这个孙女,忽然又补了一句:“过去了,便好好过。嫁个这样的丈夫,不算委屈你。”
初念应了声是,在喜娘的搀扶之下,再朝王氏拜别。
昨夜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初念一早便告诉自己,向母亲拜别的时候,她一定不要落泪。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听到母亲临别前的殷殷叮嘱,眼中却又泛出了湿意。生怕毁损了妆容,只趁低头的时候,用力眨了眼睛,两滴晶莹的泪,啪地溅到了她那绣了九重牡丹的大红缂丝衣袖之上。
她如前两次那样,被弟弟司继本背负上了花轿,将祖父威严的注视、母亲王氏的殷切、婶母黄氏流于夸张的笑……一切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
入门的繁琐过程不必细叙。从初念上轿出司家大门,到最后被送入徐家洞房,中间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她头上的喜帕仍未揭去。此刻正静静坐在床边,听着洞房里身畔那闹哄哄的欢笑声音。她们都是徐家近宗里的妇人。她们正等着徐若麟进来,替新娘子挑开喜帕——而这,也是初念作为司初仪,在徐家人众目睽睽之下的第一次露脸。
或许是太紧张了,初念这时候,只能不断回忆方才在中堂拜天地时的情景,以此来减轻心中的焦虑。她举手,齐眉,与身边的那个男人一道叩首复叩首,是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屋子里的说笑渐渐轻了下来,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徐若麟进来了。整个人立刻被一阵前所未有的愈发强烈的紧张控制住了。甚至紧张得连腹内的肠子都紧紧绞结在了一块儿——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徐若麟停在了她的脚前,从喜娘托着的一个红木盘里取了包金的乌木秤杆,在边上妇人们的注目之下,毫不犹豫地挑开了一直遮住她脸的喜帕。
初念下意识地抬眼,立刻对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男人眼睛。他用一种饱含了欣赏的兴奋目光俯视着她,宛如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初见,他被她终于现出的美貌夺去了魂魄。
原本还能听到笑声的洞房里忽然便鸦雀无声了。初念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她没有看向她们,却也知道她们此刻的表情是什么。
她极力压下那种后背不停出汗甚至想要晕厥了事的念头,暗暗呼吸了口气,朝着大睁着眼的董氏等人露出一个新妇该有的娇羞的笑,然后慢慢低下了头去,一动不动。
“侄……侄媳妇真真是万里挑一的美貌,”董氏回过了神,再三打量初念几眼后,朝着徐若麟笑赞道,“大侄子,你可真有福气!”
边上的妇人们交换了下眼色,也跟着喝彩,洞房里又热闹起来。
“她和原来的二婶娘一模一样呢!”
被带了过来闹洞房的旁宗里的一个小孩终于挤到前头,忽然咦了一声,嚷了起来,在一片赞叹声中,顿时显得格外刺耳。
初念相互交握着的手微微一紧。徐若麟仍是面上带笑,却看了眼那孩子的母亲。妇人知道自家孩子说错了话,这样的洞房大喜日,把新娘比作前头那个没了丈夫的寡妇,实在是大大的不吉。慌忙拉过了小孩捂住他嘴,呵呵笑着补救道:“童言无忌随风飘!且本来就是孪生的姐妹,长一样有什么奇怪?若叫我说,这侄媳妇,不但要出挑更胜几分,且福气也是厚泽啊。你们瞧她这耳珠,瞧她这额头,分明就是生儿折桂枝,生女栖梧桐……”一径地啧啧赞个不停。
徐若麟在众人的纷纷附和声中,微微一笑,扬了下眉。
喜娘递来了合卺酒。初念接过,与坐自己对面的男人交换了,共饮入。最后在落了一身的喜果后,看见徐若麟起身,朝自己微微一笑。笑容仿佛是鼓励,又像是对她的褒扬。然后他出去了。
新房里留下的董氏等人不时看向初念,再笑着逗说了片刻的话后,便也纷纷离去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放松了自己先前那一直僵硬着的肩膀和后背,长长地吁了口气。
静云和另几个丫头鱼贯入内,捧了盥洗器具来,服侍她拆妆换衣,最后人都退了出去,新房里终于只剩她一人了。她脱了鞋,赤脚靠在那张安放在西北角的喜床之上,目光掠过这间富丽堂皇的陌生屋子。东边通一敞两间的暖阁,床两边架设紫檀屏风,靠墙一对百宝如意柜。几上有玉如意、瓷瓶、宝器,左边长桌上,陈设了一对双喜桌灯。而她身下的喜床上,铺着厚厚实实的红缎双喜字大褥,床上叠着朱红彩缎的喜被、喜枕,床里的墙上挂有一幅喜庆对联,正中是牡丹花卉图。
她靠在叠得高高的枕上,回想着方才被徐若麟挑开盖头的那一瞬,屋子里那些女人们投来的各色目光,整个人便又像被火燎到了一般,心突突地跳,一阵面红耳赤。
到底该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叫她明天继续若无其事地去面对司国太、魏国公、廖氏、还有许许多多那些熟悉的面孔?
她几乎是痛苦地□一声,一个翻身便把自己埋在了枕头堆下,再也不想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耳畔传来了门被推开的声音。她知道是徐若麟回来了,整个人一下坐了起来,看向了步入洞房的他。
他看起来并没喝酒,目光清明。今夜应该也不会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