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们在龙山大营的时候,曾一起学过王符大儒的《潜夫论》)。里面提到振兴社稷的重点是‘富民’,民富社稷才能富。但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不但忘记了自己的出身,把‘民’丢到了九霄云外,更把‘富民兴国’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王当、吴雄等人坐在席上,羞愧不已。
“人不能忘本,这是做人的主旨。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本原都忘了,他还能忠诚社稷,还能体恤百姓吗?”
“大将军,我们没有忘本。”于毒突然跪倒在地,一连磕了几个头,“大将军,我们抢占土地,也是迫不得已啊。”
李弘笑而不语,静听下文。
“有些事你不知道,说出来气死人。”于毒气呼呼地说道,“青、兖两州的土地,在短短数月之内便被各地的郡县府衙卖光了,如果我们再不抢,就要自己去挖山填沟垦荒了。朝廷的巡案大使和各州郡大吏们联起手来欺上瞒下,他们只顾自己捞,眼里哪有我们这些武人和百姓?大将军,你不能只听一面之辞啊。”
李弘点点头:“我当然不会只听一面之辞。我连夜召集你们,就是想仔细问问这事。你们把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王当、吴雄、于毒、项澄等人随即七嘴八舌,把各地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河北对迁移安置一事有丰富的经验,相关律法和实施规则也很完备,所以朝廷对南迁一事并没有投入全部精力。另外考虑到大军要迅速收复洛阳,时间上也很紧,于是便把一部分权力交给了各地州郡府衙,这直接导致了各级府衙大吏在南迁一事中徇私舞弊,贪赃枉法。
本来只有河北的门阀富豪才有资格低价购买土地,现在青、兖两州的门阀富豪也可以购买了,后来连各级府衙官吏的亲朋好友、门生弟子也可以购买,而且购买的数量也失去了控制。只要你有钱,就可以随意买,当然了,超过规定部分的土地就是高价了。尤其恶劣的是,很多河北官吏们先以低价购买和囤积土地,然后再以高价卖出去。于是在“圈地”大潮的同时,还有一股席卷青、兖两州的“炒地”大潮。有些地方的土地价格在一日之间翻了好几倍。
土地不够卖了,官吏们就把眼睛盯上了朝廷赏赐给立功将士们的土地。他们用了各种办法,哄骗、欺诈、威胁,以次充好,实在不行就抢,结果赏赐给大军将士们的土地还没有分配到个人手上,土地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大将军你想想,他们连我们的土地都敢巧取豪夺,那些南迁的百姓还能分到多少田?”王当无奈地说道,“南迁的百姓大部分都是中原人,他们好不容易回到故土,当然不愿意再离开,最后也只能租种这些门阀富豪们的土地,将来的日子可想而知。”
李弘气得浑身颤抖,“宣高,青州的情况是否好一点?这次迁移到青州的人口较少,应该不会象兖州这样严重吧?”
“青州的情况暂时还没有这么严重。”臧霸躬身说道,“青州的将士们已经拿到了朝廷赏赐的土地,南迁青州的百姓们也正在受田。估计他们到了四月,就可以下地开始春耕了。不过,由于这次圈地、炒地现象非常严重,青州受到了很大影响。目前臧洪大人已经无法压制各郡县府衙。估计圈地、炒地一事在青州马上就要开始泛滥。如果不及时遏制,恐怕一两个月后,青州的情况和兖州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岂有此理。”李弘一拳砸到案几上,睚眦欲裂,“有人想死,想摧毁中兴大业,我就成全他。”
“传令,给我封锁行辕,关闭定陶城门,任何人不准出入。”
李弘一跃而起,手指任意,“拿着我的手令,急调一万铁骑,火速赶到行辕待命。”
任意答应一声,飞奔而出。
麴义、玉石等数十员大将神情震骇,齐齐站了起来。
“大将军,你想……”玉石犹豫了一下,小声劝道,“大将军,是不是先奏请天子和朝廷?”
“我是本朝的大司马大将军,隶尚书事,领尚书台,主掌国政,我有权诛杀祸乱社稷的不法之徒。”李弘厉声喝道,“对付我李弘,我可以退让一步。但要摧毁大汉社稷,我绝不容他。过去在西凉,我曾一日之间诛杀三千条人命,今日我杀他五千条人命又待如何?”
诸将无不骇然变色。
“你们中间抢占土地的,立即给我让出来,向天子和朝廷上表请罪。”李弘怒视王当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谁敢欺瞒不报,给我查出来,杀无赦。”
“各营副统帅立即返回各自大营传达我的命令,限各级将领在三天内交出被占土地,如有抗令者,杀无赦。”
吴雄、项澄等人躬身领命。
“各营统帅暂留行辕,等铁骑到达定陶后,拿着我的手令,各领一千铁骑奔赴兖州、青州各郡县,清查土地,整肃纲纪。凡贪赃枉法、假公济私、违法乱纪、徇私舞弊、中饱私囊者,不论他是谁,就算是皇亲国戚,也给我把他抓起来。抗令者,就地格杀。罪大恶极者,就地格杀。秩俸六百石以下官吏知法犯法者,就地格杀。”
诸将轰然应诺。
“大将军,此事关系重大,一旦大开杀戒,河北必定震荡,请大将军务必三思。”司马懿突然跪倒在地,大声恳求道,“南迁不利,和朝廷政策失误,用人不当有莫大关系,大将军不能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当地府衙和官吏们的头上。”
“放屁。”不待李弘说话,麴义已经高声咆哮了,“朝廷要南迁人口迅速恢复青、兖两州财赋有错误吗?朝廷要偿还河北门阀富豪的土地,让他们按户按量低价购买土地有错误吗?朝廷让荀攸、谢明、唐放、陈好四位大人到青、兖两州主持南迁有错误吗?这都是各州郡县大吏私心作祟,贪图钱财,贪赃枉法所致,他们无视社稷存亡,无视百姓死活,这种人留着干什么?让他们倾覆社稷,摧毁大汉,涂炭生灵吗?”
司马懿头一晕,吓得脸都白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和百姓为敌,就是和我李弘为敌,和大汉为敌,死有余辜。”李弘一甩手,大步向帐外走去,“急召巡案使者和各州郡大吏,我要让他们知道,不是我李弘要杀人,是有人逼着我李弘杀人。”
议事大帐内鸦雀无声,气氛肃杀,几十员大吏胆战心惊,心神俱寒。
“我不想干涉南迁一事,但南迁的事现在危及到了河北安危,危及到了中兴大业,危及到了社稷存亡,我就不得不出面干涉了。”李弘杀气腾腾,挥手说道,“我不能让南迁中原的两百五十万百姓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民,更不能让数十万战死疆场的大汉将士们九泉哭号。”
“毁我大汉者,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望着李弘愤怒的背影消失在大帐外的黑暗里,大臣们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一时人人自危。惊惶和恐惧笼罩了整座行辕。
“我早就说过,不要这么干,不要这么干,你们就是不听,结果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杨奇老脸涨红,手指众臣,嘶哑着声音气急败坏地叫道,“我们这位大将军肃贪是有传统的,死在他手下的贪官成千上万,你们难道忘记了?早年在西疆,后来在河内,北疆更是一轮又一轮,杀得血流成河。这次青、兖两州算是遭劫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杨奇甩手走了。
荀攸看看神色惊惧的大臣们,轻轻叹了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这些人,好了伤疤忘了痛,该有此祸啊。”他对谢明、唐放和陈好三人招招手,也要走了。
“荀大人……”东郡太守刘延急忙拽住了他,“荀大人,求你急告晋阳,向长公主禀奏原委。这件事朝廷也有责任,不能把过错全部推到我们头上。”
“公达,你在中原主持南迁,所有事你都清楚。”张超的面色极其难看,“如果不是晋阳的公卿大臣们在背后撑腰,河北三州门阀富豪们从中推波助澜,南迁一事怎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们位卑权轻,哪敢得罪上面?大将军只听一面之辞,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们头上,这太不公平了。”
“嘿嘿……死到临头了,才知道性命重要。”祢衡冷笑道,“晋阳的人叫你们吃屎,你们也吃吗?”
“祢正平,你不要幸灾乐祸,把我逼急了,我拉你一起陪葬。”张超大怒,指着祢衡高声怒吼。
祢衡两眼一瞪,张嘴就要骂。旁边的臧洪眼明手快,冲上去就把他的嘴蒙住了。张超是他的故主,他当然要帮张超了。谢明知道祢衡骂人太难听,顺势把他拉出了大帐,“我们下棋去,下棋去。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我要到大将军那里,我要去告发你们。”祢衡又蹦又跳,指着帐内大臣们破口大骂,“你们这帮无耻的奸侫,祸国殃民,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荀攸担心他胡说一气,急忙对陈好做了个手势。陈好走过去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祢衡两眼乱翻,骂声嘎然而止。谢明和陈好一左一右把祢衡架走了。
“大将军留下秩俸千石的官吏不杀,目的就是要找到证据,对付我们这些人。”臧洪皱着眉,十分不解地说道,“但他为什么把我们留在行辕,而没有单独监禁?”
“你胡扯什么?”刘翊不满地挥挥手,“现在大将军没有证据,当然不会监禁我们。这件事和冀州无关,青州那边事情也不大,唯独兖州这里比较麻烦。我们赶快想个办法,免得被大将军一锅端了。”
“冀州?”崔均冷笑了一声,“冀州恐怕有不少人跑不掉吧?”
“崔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魏郡太守丁立马上反唇相讥,“你想拉个垫背的,也要看准对象,不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敢诬陷我们冀州的人,我就把你兖州的事全部抖出来。”甘陵国相许混凑近崔均,小声威胁道,“我说到做到。”
崔均怒气上涌,刚想说几句狠话,唐放把他拉住了。唐放是崔烈的门生,而崔家在这次圈地炒地事件中“出了不少力”,所以唐放一直很担心。现在事情闹大了,唐放理所当然要给崔均留一条后路。“元平兄,老大人时日无多,我帮你在大将军面前求求情,你马上就可以回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