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权本身是皇权和相权的一部分,把它强行从皇权和相权中割裂出来,会导致新政中的官制畸形发展。官制是大汉所有制度的基础,官制不正常,新政的发展必然也不正常,其后果不言而喻。
大将军意识到这种官制对中兴大业的损害难以估量,不过由于去年的情况非常紧急,这是唯一的救急办法,不行也得行。
新官制实施后,诸多问题随即暴露。
刚才说了,兵权原来是皇权和相权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旦割裂,麻烦接踵而至。长公主和中书监在做出决策的时候,需要兵事决策权服从于国政决策权。比如长公主和中书监决定今年把天子、朝廷迁到关中,那洛阳大战的策略就要修改,不是强行攻坚,而是围而不打。同理,丞相大人和朝廷诸府在行使执行权的时候,也需要兵事行政权服从于国政执行权。比如丞相大人要求把民夫、物资先行用于迁移,那主掌兵事行政权的太尉大人就要遵照执行。
过去大将军领尚书台,参隶尚书事,代理国事,兵权是置于皇权之下的。大将军和长公主先做出国政决策,然后再做出兵事决策,所以没有这些矛盾。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大将军和太傅、丞相、太尉四位上公都参隶尚书事,他的权柄被严重削弱,主要国政决策权几乎都在长公主和中书监手中。过去大将军主掌尚书台的时候手中还有很大一部分相权,但现在尚书台的权力大部分都移交给了外朝,主要国政执行权在丞相大人和外朝诸府手土。因此,三者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主掌国政决策权的长公主和中书监,主掌兵权的大司马大将军府,主掌国政执行权的丞相和外朝诸府随即为争夺兵权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冲突发展到了一定时候,就要正面对决。现在三方正面对决的武器就是洛阳大战。
按道理,中书监控制在北疆人手上,只要中书监里的北疆人遵从大将军的命令,让国政决策权尽可能迁就兵事决策权,矛盾暂时就不会爆发。但在洛阳大战的关键时刻,这种矛盾却爆发了,很明显,中书监里的北疆大吏已经不再遵从大将军的命令,而是和长公主紧紧走到了一起。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其始作俑者就是李玮大人。
中书监是国政决策机构,为了保证中兴大业顺利发展,不但需要北疆大吏,更需要对中兴大业有着极其忠诚和透彻理解的北疆大吏。显然,这些人只有追随大将军在北疆奋斗了十几年的人才能做到,而这些人几乎都是李玮一系。这些大臣进入中书监之后,随即发现自己需要兵事决策权,否则中书监就象断了一条腿的跛子,无法保证中兴大业的持续发展。
官制亟待修改,修改的重点就是大将军必须交出一部分兵事决策权。
与此同时,外朝也急需拿回兵事行政权,否则事事都要受到大司马府的掣肘。毕竟现在是征伐频繁的年代,任何一件小事两府之间都要扯上半天,那还做什么事?
在洛阳大战的最关键时刻,在河北财赋岌岌可危之际,外朝、中朝和内朝终于按捺不住,联手向大将军发难了。
大将军对此曾有所察觉。他想试探一下,于是力荐李玮出任中书监一职,但长公主没有同意,李玮自己也拒绝了。大将军觉得非常不安,但他当时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没有料到随着战局的发展,羌人竟然占据了大半个西疆,袁绍竟然烧毁了洛阳外围,凭空多出来几十万难民需要赈济。朝廷财赋无力支撑战场,终于导致朝堂上的最大隐患突然爆发。
“至此,长公主和李玮大人去年为什么推出新官制,目的全部暴露。但问题的关键是,长公主和李玮大人并不想借机夺取大将军的兵权。”
蒋济愣住了,他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疑惑地摇了摇头,拱手说道:“请傅大人指教。”
“大将军的官职是大司马兼领大将军,参隶尚书事。”傅干说道,“大司马本来就是主掌兵事大权的,大将军又主掌战场指挥大权,而参隶尚书事的身份又可以让大将军掌控部分国政决策权。在这种情况下,大将军把部分兵事决策权交给中书监,不但动摇不了大将军手上的兵权,还能让中书监在做出国政决策的时候有更大的选择余地,有利于中兴大业的推动。”
傅干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长公主对大将军的信任,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而李玮跟了大将军十几年,对大将军的性格更是了如指掌。他们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肯定把所有的危险都考虑进去了,此策可谓万无一失,大将军想拒绝都没有借口。”
蒋济更加迷惑了,他望着傅干,急不可耐地问道:“那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大将军在很早的时候,在各种场合,利用各种机会,频频劝告北疆大将们,要拜师念经,要读书做做学问。大将军说,我们这一代人因为穷苦,没有条件读书念经,但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他们应该是饱读经文的士子,应该治理社稷,应该持续推动大汉的发展,让大汉富强起来威临天下。”傅干伸手敲了敲案几,低声说道,“问题的关键是,长公主、丞相大人、李玮大人,几乎朝中所有的大臣,都不希望北疆武人出现在朝堂上,不希望北疆武人以公卿大臣的身份治理社稷。在他们看来,武人就应该戍守疆土,而不应该在朝堂上对他们指手划脚。但大将军恰恰相反,他极力要求北疆武人进入朝堂,而且还要求北疆武人在天下平定后控制朝堂,以武立国,以武治国。”
蒋济恍然大悟。
中原大战结束了,洛阳被包围了,而洛阳的攻克也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一旦朝廷稳定了中原,就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中兴大业的脚步了。天下一旦平定,北疆武人就要脱下战袍,涌进朝堂,那时候,不管是杨彪、蔡邕这些老大臣也好,还是李玮、余鹏这些北疆文臣也好,他们都没有北疆武人显赫的功勋,他们都要被挤出权柄的中心。所以此刻不管是出于对自己权势的维护,还是出于对中兴大业的保护,他们都要联起手来对抗北疆武人。而对抗北疆武人的关键就是控制兵权。
然而,这触及了大将军的底线,伤害了大将军的感情,损害了北疆武人的利益,大将军无法容忍。
“大将军现在非常被动。”傅干苦笑,连连摇头。
北疆武人在朝堂上出任公卿大臣者寥寥可数。而且因为战事频繁,他们在战场上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在朝堂上的时间。
长公主和李玮大人控制了中书监,掌控了国政决策权,而且因为要维持和推动中兴大业持续发展,必须让他们继续控制朝堂。
外朝大臣遍布朝廷和地方州郡,随着收复的疆域越来越辽阔,朝廷还迫切需要更多的士人进入朝堂,因此外朝的力量将越来越雄厚。
胜仗越打越多,北疆军南下的脚步越来越快,距离天下平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北疆武人的生存空间却越来越小了。大将军和北疆武人被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反击的地步。
但此时此刻,无论是朝廷,还是中兴大业,都脆弱不堪,经不起任何重创。社稷要想得到重新振起,大汉要想继续威临天下,稳定和团结是重中之重,否则败亡之祸旦夕即至。
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为了实现他们的中兴大业,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谨慎,唯恐目前的大好局面遭到破坏。而大将军也是一样,这些年他之所以一退再退,一忍再忍,都是为了让大汉早一点走向中兴。
夺取洛阳,全取中原,中兴大业的基石随即得以奠定,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终于迫不及待了,而大将军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年大将军勤王成功后,孝献皇帝要象过去一样夺取相权,但被大将军和一帮老臣阻止了,而阻止的办法就是扶持长公主,让长公主领尚书台代理国事。”傅干叹了口气,“现在长公主步步紧逼,甚至分裂北疆系,危及到了社稷的安全,大将军不得不出面阻止,而阻止的办法就是扶持天子。”
蒋济头晕了,他从未接触过这么复杂的朝堂争夺,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尴尬地问道:“傅大人,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姑姑,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给天子将来主政铺路吗?”
王凌笑了起来,颇为不屑地看了蒋济一眼。蒋济面孔微红,神色愈发尴尬。
“中兴大业不是当今天子的,不是长公主的,不是大将军的,也不是朝中大臣们的,而是大汉的。大汉中兴了,所有人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确保大汉中兴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是一件需要两代人,甚至三代人持续努力的事。”傅干平静地说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套中兴大汉的策略,长公主有,大将军有,丞相大人有,李玮大人也有,但谁能说自己的中兴之策是正确的?既然无法确定中兴之策的对错,那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确保朝堂上的大臣们能对中兴大业保持着长久的忠诚。谁能做到这一点?只有我们,只有北疆人,只有北疆武人。北疆武人出生贫寒,安宁幸福的生活是他们的梦想,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梦想。大将军认为,只有北疆武人和他们的后代才能用自己的勇猛和忠诚捍卫大汉,捍卫大汉的中兴大业。”
“我们不需要放弃疆土的人,不需要忠诚于权势的人,不需要畏惧于战场的人。”傅干稍稍有些激动地挥动了一下手臂,“大汉需要铮铮铁骨的勇士,需要无坚不摧的铁骑,需要战无不胜的军队。”
“谁能给予我们这些?长公主吗?当今天子在她的教育下,在一帮宁愿放弃疆土也要顾惜自己权势的大臣们的教育下,能给予我们这些吗?”傅干冷笑,“如果我们不及时扶持天子,不把他带上战场,不把他锻造成铁血悍将,北疆武人将来还能在朝堂立足,还能为中兴大业而奋战吗?”
蒋济几乎窒息了,他张大嘴巴望着慷慨激昂的傅干,瞠目结舌。
“在羽翼下长大的天子会有多大成就?如果天子才智有限,长公主会还政于天子?回头看看本朝的历史,一幕幕血淋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傅干一拳砸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