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第二次兵变,司徒王允对武人采取了排斥和杀戮的方式,这告诉他们一个道理,要想保证生存就要掌握更大的权柄。但问题又来了。长安第三次兵变,李傕、郭汜之乱,又告诉了他们一个道理,如果武人主掌权柄,完全排斥士人,会败亡得更快。前人失败的教训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么今日军功阶层用什么办法,才能既保全社稷,又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办法也很简单,以损失天子和长公主的利益为代价,最大程度地满足武人和士人的利益。
现在的形势正好可以做到这一点,于是武人和士人坐到了一起,商量如何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要想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有个前提,那就是社稷必须越来越稳定,以便确保长治久安,国力必须迅速恢复,以便确保财赋进来越充足。而要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朝堂要稳定。当他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讨价还价的时候,心里都有一个巨大的恐惧,那就是双方没有信任。
当年洛阳兵变和长安第一次兵变,同样告诉武人和士人们一个道理,那就是要合作,要互相信任,最起码在社稷没有彻底稳定之前要尽可能齐心协力。这个道理来之不易,是用大汉十四年的灾难,是用千千万万人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双方如何取得信任?不可能,双方不可能取得信任。
洛阳兵变,长安三次兵变,血淋淋的事实,谁敢信任对方?这时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互相制衡,以互相间的权力平衡来代替信任,于是天子、长公主和大将军就进入了制衡之局。
制衡之局的关键是官制,但今日朝廷的官制是个畸形官制,大将军手中的兵权被独立出来了。因此要想实现制衡,首要之务是修改官制,而要修改官制,首要之务是削减大将军的兵权。
大将军手中的兵权太难动了。今天长安爆发的危机,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再次爆发。他们和我们一样,在如何削减大将军兵权这个问题上,陷入了困境。
我们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代表武人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兵权本来就是和武人联系在一起,只要军功阶层出面,削减大将军的兵权随即不再是难题。
张燕制造了一场兵变的态势,逼得何风带着军队赶到了栎阳。这件事引出了一连串问题。
大将军明里放弃兵权,掉头走人,暗中却留下调兵密令,说明大将军已经预料到军功阶层要发动兵变。他掉头走人是逼迫军功阶层为他守住兵权。留下密令是控制局势,等自己回来挽救局势。也就是说,上至天子、长公主,下至朝堂各方势力,都可能会成为大将军保住兵权的牺牲品,军功阶层也不例外。
张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牺牲品,但从黄巾系目前在军中的实力来看,黄巾系将领极有可能成为大将军血洗的对象。于是他断然决定,和大将军决裂,帮助朝廷削减大将军的兵权,从而确保黄巾系将领的利益。
太傅杨彪、太尉荀攸、大司农李玮等人当然求之不得。双方一拍即合,于是这份官制修改方案就出来了。兵权由天子、大司马、太尉和大将军各领一部,大将军率军征伐,仅拥有战场指挥权。
武人的分裂,军功阶层的分裂,终于让朝廷削减大将军兵权的心愿变成了事实。
大将军回来后,会不会答应?不答应,武人和士人就会联手对付他,朝廷就会一致认定他是长安兵变的策划者。大将军难道要和整个朝廷为敌吗?不会,他不会和朝廷为敌,更不会把何风和一万将士置于死地。还有更厉害的,现在天子在北军大营,长公主在栎阳,这两地都有大量的黄巾系将领,只要张燕一声令下,大家鱼死网破,全完了。大将军只能答应,虽然他在军中具有绝对的权威,但张燕过去毕竟是黄巾军大帅,他手下的忠诚之士非常多,大将军没有把握控制全局。
如果让大将军在这种形势下交出大部分兵权,可能会激怒大将军,大将军愤怒了,后果大家都清楚。为了确保社稷的安全,为了确保大将军的利益不受损失,为了能够让他非常愉快地交出大部分兵权,朝廷只有损害天子和长公主的利益。
但天子和长公主如果完全失去了权柄,其后果更严重。洛阳兵变,长安三次兵变,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皇权沦丧。这些年,长公主、大将军和朝廷都在想方设法重建皇权的威仪,如果此次皇权遭到了严重削弱,不但长公主不会答应,恐怕大将军回来后马上就要挥起屠刀。
于是,顾命之制出现了。在天子年幼时,由顾命大臣辅弼天子,自周就开始了。但顾命制实行一千多年来,其弊端很可怕,那就是顾命大臣篡逆,干脆推翻小皇帝取而代之。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后宫辅政开始取代顾命制,由此引出了外戚之祸和宦官之祸。本朝自高祖皇帝后,也是后宫辅政。孝武皇帝年轻时,饱受窦太后的掣肘,对此深恶痛绝,于是死前诛杀后宫,托孤于四大臣,但此后不再。光武皇帝中兴后,吸取了外戚王莽祸国的教训,严禁后宫外戚干政,但因为皇统屡出问题,这道律令随即被丢到了一边。
现在,朝廷再次提出顾命制,是有长远考虑的。
六年后,小天子就要主政了,为了防止长公主持续把持权柄,需要未雨绸缪逐步削减长公主的权柄,而最好的办法无疑就是后宫制和顾命制并用,由长公主和顾命大臣一起辅弼天子,顺利完成权力的移交。
这个办法,显然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除了长公主,而长公主的顾虑是什么,就是皇权和相权的严重失衡,就是顾命大臣的人选。
当今朝堂上,大将军权势最大,即使把他的兵权削减了,也无损于他的强悍实力。军功阶层过去都是大将军的属下,现在的分裂,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大将军故意造成的,为的是让他们离开自己的羽翼独立生存。军功阶层强大了,对大将军有益无害,这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强悍的人物成为顾命大臣,而且是在皇权和相权严重失衡的情况下,谁都会寝食不安,睡觉都不敢闭眼睛。
朝廷为了打消长公主的顾虑,一口气设了六位顾命大臣,这满足了朝堂各方利益的要求,同时也极大地削弱和制约了大将军的权力。
那么,大将军会不会很愉快地接受这个方案?答案是肯定的。
从此次危机的结果来看,长公主损失惨重,不过对六年后小天子主政有一定的帮助。大将军损失了部分兵权,过去他就兼领尚书事处理国事,顾命大臣这个身份对他在国策上的影响并没有什么助益。
外朝拿回了所有的相权,外朝有六位顾命大臣辅弼天子,参予国政的决策。拿到了一部分皇权,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但是,如果军功阶层大量涌进朝堂后,你再仔细研究一下外朝大臣的构成,不难发现北疆人控制了外朝,北疆的士人和武人在这场危机中得到了最大的利益。换一句话说,大将军的权势不是削弱了,而是剧烈膨胀了。
所以,大将军将会非常输快地接受这个方案。
“大将军既然愉快地接受这个方案,权势极度膨胀,他的处境还艰难吗?”长公主坐在蔡邕身边,苦笑道,“大将军吸取了当年董卓败亡的教训,把武人推上了朝堂,现在北疆人完全控制了朝政,避免了重蹈董卓败亡的覆辙,他还有什么艰难的?”
“殿下,大将军虽然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方案,但他内心的惶恐,恐怕比当年的董卓更加不堪。”蔡邕叹道,“你想想,六年后,他的权势该有多大?他如何把军队交给天子?如何把手里的权力交给天子?虽然大将军正在竭尽全力扶持天子,但六年后,天子不过十三岁,他能有多大的威信?能有多大的功勋?天子敢收下大将军的权力和军队吗?大将军又敢把权力和军队交给天子吗?”
“你再想想,朝堂上最寻常的事是什么?权势之争。北疆人把持了朝政,北疆人高居公卿之位,他们还能齐心协力吗?北疆的士人和武人已经分裂,此次北疆武人的分裂也已成了事实,这么多势力同时冲进朝堂,怎能不天翻地覆?谁能镇制他们?只有大将军。但平叛大战迫在眉睫,征伐之事将接踵而至,大将军哪有时间待在朝堂上稳定朝局?朝堂上乱了,而大将军再也无力举起战刀了,因为朝堂上几乎所有的势力都是北疆人,都是追随他征战天下的兄弟,他还能象过去一样肆意杀戮吗?他做不到,但他又不能让这些人自相残杀,他该怎么办?任由中兴大业就此败亡?”
长公主霍然惊醒,恐惧霎时掠过了她的全身。
“如果他没有离开长安,此次长安兵变没有发生,六年后的危机或许还有解决之道。但我们逼得太厉害了,他一气之下甩手走了,以致于造成了今天的死局,将来的灾难,臣有责任啊,难辞其咎。”
蔡邕忧心忡忡,仰天长叹,“当年,太傅袁隗大人策略错误,结果导致天下大乱;三年后,司徒王允大人犯了同样的错误,结果彻底葬送了社稷,把社稷推进了倾覆的深渊;十一年后,我竟然再次犯了和他们同样的错误,结果让中兴大业陷入了深重的危机。”
“我走之后,朝堂上声望最大的就是太傅杨彪了,他应该是最佳的丞相人选。虽然杨彪是头老狐狸,最善明哲保身,但他和我们一样,对武人怀有很深的戒心,对军功阶层把持朝政更是不满,如果让他出任丞相一职,恐怕六年后,洛阳、长安之祸将再次重演。而那时大将军威力巨大,非董卓、李傕之流可以相提并论,一旦局势不可挽救,则社稷将毁于旦夕之间。所以,这个丞相不能让别人做,只能让李玮大人来做。”
“李玮大人才智超绝,又是北疆人,而且他是最早追随大将军征战天下的士人,其功勋极为显赫,深得大将军的信任,是最合适的丞相人选。如果六年后,他不能化解这场危机,那么……”蔡邕没有说下去,神情沮丧,连连摇头。
“老大人,那现在可有对策?”长公主垂着头,小声问道,“大将军还能信任我吗?”
“大将军走了,他预料到了这场危机,为此他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