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至关重要。”大将军停下脚步,望着小天子,郑重说道。
小天子神情严肃,举手发誓,“朕终其一生,绝不让大汉的疆土丢失一分一寸,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但要想守住西域,有决心不够,有军队也不够,有财赋也不够……”李弘低头望着小天子说道,“回头看看历史,想想贾大人刚才说的话,其实不难发现,以夷狄制夷狄这个策略并没有错误,错误在于牧养失宜。”
“牧养失宜?”小天子喃喃自语,疑惑不解。
“牧养失宜,是当年班勇大人敬献西域之策时说的话,意思是说,西域之所以屡屡丢失,关键是策略错误,措施失当。在治理西域诸国的过程中,常常因为政策错误,导致暴乱和背叛,继而让朝廷丧失了对西域的控制。”贾诩解释道,“其实,这句话,如果放在西疆,探询西疆战乱不止的原因,同样正确。如果放在社稷,探询社稷倾覆的原因,还是非常正确。”
“朕知道了,朕明白了……”小天子立即醒悟过来,“我们去打一个地方,或许很容易,但要想守住一个地方,就要象治理社稷一样,要有正确的国策,要有适当的御民之术,说到底,就是要让他们吃饱穿暖,要让他们安居乐业。”
李弘和贾诩互相看看,欣慰而笑。
“陛下说得对啊,说得很对。”李弘捋须叹道,“我们去年征伐西疆,陛下都看到了,西疆人为什么打仗?羌人为什么屡屡入侵?为了生存。西域人也是一样,也是为了生存。西域诸国居住的条件很恶劣,生存很艰难,要想活着,就要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出兵征伐。大汉要想收复西域,守住西域,首先要做的不是杀戮,而是让西域人活下去。大家都能吃饱穿暖,何苦还去涂炭生灵?”
“陛下要牢记,要牢记啊。”李弘拍拍小天子的后背,手指西方湛蓝的天空,语重心长地说道,“等你有一天觉得自己可以确保守住西域了,不会让大汉将士的血汗白白流失了,不会让西域人为生存而苦苦挣扎了,你就可以率军远征了,否则,三绝三通的噩梦会死死缠绕着大汉,无数的大汉子民将为这个噩梦付出惨重的代价。”
小天子站在烽燧墩台的最高处振臂狂呼,兴奋不已。
李秀、颜霸等一群孩子蹦上跳下,欢声笑语回荡在这片美丽的绿洲上。
李弘负手而立,望着东面一望无际的原野,望着隐约可见的南湖,心事重重。贾诩走到他身边,笑着问道:“大将军在想什么?”
李弘回头看看正在打闹的一帮孩子,没有说话。
“大将军为了小天子能早日主政,可谓殚精竭虑,费尽心血,但现在看来,大将军这种做法的确很有效。”贾诩说道,“小天子长结实了,也更聪明了,将来即使没有孝武皇帝那般旷古烁今的伟业,也会成为一代明君啊,大汉会在他手中一步步走向中兴的。”
李弘笑笑,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将军是担心长安吗?”
“有子烈、仲渊和飞燕坐镇长安,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会把改制的事处理好。”李弘停了一下,又说道,“赵岐老大人去世的时候,我虽然心里很痛,但我觉得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我还要继续撑下去,但看到云天躺在冰天雪地里,我……”李弘眼眶突红,神情悲恸,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贾诩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语。
“我心里很痛,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死了……”李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颤声说道,“这么多年了,死去了数不清的兄弟,我的眼泪已经干了,我的心也麻木了,我支撑不下去了,我想离开这里……”
泪水忽然滚了下来,随风飘逝。
“这么多年了,我想找到自己的亲人,我想找到他们……但是……但是……”
贾诩伸手搂住了李弘的肩膀,他想安慰几句,但他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大将军能熬到今天,不容易。看看他长发里的白丝,看看他眼里那越来越浓的忧伤,任何人都知道他的愁苦,但又有谁能分担他肩上的责任?小天子今天的话或许触动了大将军封闭了很久的心灵,他二十多年来的心愿和责任似乎随着小天子那不经意的一句话找到了寄托之处。“让他们吃饱穿暖,让他们安居乐业。”这是大将军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这是大将军唯一想传承给小天子的东西。他带着小天子征伐天下,就是想告诉小天子这句话,就是想让小天子把这句话铭刻在心。他做到了,他想离开了。
“我今年六十了。”贾诩低声说道,“等到小天子主政,我就六十四了,我也可以回家了,我可以留在美丽的祈连山下,徜徉在这片美丽的蓝天下。”
大将军明白贾诩话中的意思,还有四年,还有四年的时间,大汉就是小天子的天下了。
“四年时间,这里能成为阡陌相连的农田吗?”李弘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指着前方绿油油的草地问道。
“不要奢望了,虽然很多年前这里曾是阡陌相连的农田,曾是美丽富饶的绿洲,但那都是遥远的记忆了。从孝武皇帝屯田戍边开始,直到王莽篡汉,这里都是好地方啊。”贾诩摇摇手,笑着问道,“怎么?大将军有意和我一起重新开荒垦田?”
“我要到北疆去,那是我的誓言,曾经对无数死去的兄弟许下的誓言。”李弘叹道,“你也不可能致仕回家,在这里优哉游哉地种田,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四年内,用什么办法才能恢复这里的屯田?边军要戍边,要远征西域,将来朝廷还要世世代代戍守西域,这里的屯垦马上就要开始,刻不容缓。”
“河西历尽战乱之后,尤其是敦煌、张掖两郡,几乎成了废墟。想在短期内重建,需要耗费惊人的财力和物力,朝廷恐怕一时半会还顾不到这遥远的边荒之地。”贾诩苦笑道,“我也急啊,这里是我的家园,我也希望它尽快恢复昔日的富饶。但急解决不了问题啊。大汉中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一代人、两代人甚至三代人才能完成。当年光武皇帝中兴,到孝明皇帝派军远征西域,整整花了五十年时间。我们即使等不到五十年,至少也要等到二十年之后吧?”
李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沮丧地挥了挥手,“算了,这是天子的事,我们管不到了。一代人管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保住了社稷,社稷中兴的事,就交给他们这一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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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武威,姑臧。
长安的消息连续传到河西。
郑玄大师的病逝让众人非常震惊。虽然长公主、辅弼大臣、朝中诸多公卿大臣都赶到洛阳参加了大师的丧礼,试图挽救因为大师的故去而给新经造成的重创,但新经的官学地位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危机。毕竟新经出现的时间太短,研习的弟子太少,而且它和古文经学又有很深的渊源,在古文经学高举“反谶纬,反繁琐”的大旗公开挑战新经的情况下,它的地位岌岌可危是很必然的事。
朝廷以新经为官学,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尽可能消除今古文经学两派延续了两百多年的争论和矛盾,从而减少因为学术纷争给国策带来的影响。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在中兴大业步入最关键的国策调整期的时候,郑玄大师竟然倒下了。
许劭、王剪、胡昭、杨奇、韩融、淳于嘉、钟繇等今古文经学两派大儒都给大将军写信,各自呈述理由,希望大将军能正视现实,出面劝说长公主和丞相李玮等人,重修官学,把今古文经都纳入官学,增设太学博士。
现在的现实问题是,私学盛行。无论是古文经学派,还是今文经学派,大儒们的私学都办得非常红火,这和当年北疆为了解决人才紧缺问题而鼓励开办私学有关,这个政策至今未改。如今选拔制度改了,《九品官人法》的主旨是唯才是举,看上去儒士们都有出路了,但朝廷在选官的时候显然不会重用研习今古文经学的儒士,所以这种情况如果一直延续下去,研习今古文经学的儒士们会越来越少,最后两种经学必定衰落,这是今古文经学大儒们无法接受的事实。
李弘很为难。大儒们希望李弘能利用自己的权势威慑朝廷,让今古文经学一直存留于世,但李弘不想让自己的权势凌驾于朝廷之上,他尊重和相信朝廷的决策。
李弘想了很久,最后给诸位大儒各自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天子四年后主政,长公主也好,我也好,辅弼大臣们也好,都要还政于天子。而这四年时间内,今古文经学的地位暂时还不会遭到新经的打击。所以官学的事,还是将来请天子决断吧。
丞相李玮的书信很长,洋洋洒洒,显得心情极为顺畅。他对大将军说,新制实施后,他有绝对的把握让朝廷的财赋在一年内翻倍。
按照他的估计,十月秋收的时候,朝廷基本上可以控制盐铁价格,这样就能提高谷价,一来可以增加农夫们的收入,提高农夫们种田的热情,二来可以让朝廷得到更多的粮食。
“入粟拜爵”的律令颁布之后,各地富豪们响应积极,预计两到三个月内,边郡就能得到大量的粮食,而骠骑将军鲜于辅大人也就可以对北疆、辽东的叛逆们展开攻击了,西疆各郡的形势也能暂时得到缓解。不过,考虑到鲜卑人扶罗韩和射隆的实力比较强悍,汉军动用的军队较多,三万人以上规模的大战还是要等到秋收之后展开为好。
李玮对朝廷庞大的债务问题耿耿于怀。他有个设想,西疆现在人口少,地多,要想迅速恢复只有移民屯田戍边,但短期内想迁移人口到西疆,可能性微乎其微。谁愿意到那么贫瘠的边疆去?当年孝武皇帝为了移民戍边,想尽了办法,效果很差,最后帮他解决问题的告缗令。告缗令让中小商贾都破产了,很多人还因为被人诬陷获了罪,这些人和他们的家眷、奴仆最后都被强行迁到了河套、河西一带屯田戍边。当然了,这个办法朝廷不能用。
朝廷当初在赊贷的时候,曾和大门阀大商贾有个约定,朝廷可以用其它同等价值的东西偿还这笔债务,可以是谷粟,也可以是绢缯,所以李玮打算钻这个空子,把债务全部转成河西四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