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呢?我们难道不应该感激他们的帮助?不应该回报他们的忠诚?不应该给予他们兄弟一般的信任?”
“但我们做了什么?我们何曾感激过他们?我们何曾回报过他们的忠诚?我们何曾给予过他们兄弟一般的信任?”
“没有,我们从来就没有,我们一直高高在上,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应该的。他们就是牲畜,就是奴仆,就是蛮夷,他们应该给我们做这一切。如果他们不做,如果他们有怨言,如果他们违背我们的意愿,他们就是叛逆,就是毫无人性背信弃义的野狼,就应该把他们的脑袋全部砍下来。”
“这就是我们的大汉人对胡人的态度,对以夷制夷之策的理解。胡人只能无条件地给予,无条件地服从,我们则只要坐享其成就行了。所谓的以夷制夷,不过就是利用愚蠢、贪婪、野蛮的胡人去对付同样一群胡人。在大汉人的眼里,胡人没有尊严,没有地位,甚至没有生存的权力。我想杀你就杀你,不需要理由,就象张修砍下匈奴大单于的脑袋一样。相反,如果胡人有了抗拒的举动和念头,如果胡人拿起武器为生存而战,大汉人会说什么?瞧,这就是胡人,愚蠢、贪婪、野蛮的胡人,他们就像狼,永远都喂不饱,永远都不知道感恩图报。大汉人从来就不想想自己给了胡人什么?自己是如何对待胡人的。我们认为自己天生就是胡人的主人,在我们的脑海里,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报胡人,要对他们信守承诺。胡人背叛了,叫背信弃义,但大汉人逼得胡人无法生存的时候,那又叫什么?”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鲜于辅激动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
“以夷制夷之策从出现到现在,几百上千年了,可以一直追溯到大周朝,甚至追溯到更遥远的夏、商年代。它之所以出现,是因为生存的需要。”
“纵观历史,中原人和大漠人之间的战火自始至终就没有停息。尤其到了灾患频繁的年代,这种为生存而战的战斗就更加激烈。北戎、匈奴、东胡、鲜卑、羌、乌丸、氐等等,如果算上西域诸国和辽东的扶余、高句丽等国,中原人为了守住疆土,曾经付出了非常惨重的代价,但这种为生存的战斗不会停止。”
“西北两疆的贫穷不会改变,大漠的贫瘠和荒凉同样不会改变。所以像冒顿、檀石槐、慕容风、六月惊雷这些以攻占中原为毕生心愿的外族首领们,一代代也会层出不穷。只要生存的问题一天不能解决,他们就一天不会放弃努力。”
“中原人为了守住疆土,想尽了办法,修建长城,劳师远征,和亲安抚,以夷制夷……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在西北两疆都已平定,在已经实际控制大漠的情况下,以夷制夷之策显得非常重要,这是稳定西北两疆和大漠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但朝廷至今没有修改对外策略,至今没有重视以夷制夷之策,至今还把重兵戍守和修建长城做为稳定西北两疆和大漠的最好办法,这根本就是错误的,根本就是舍本逐末,根本没有吸收几百年来边疆战乱的教训。”
“为什么?”鲜于辅手指李弘,然后又一一指向玉石、鲜于银、卫峻、雷子,“因为你们都没有把胡人当作兄弟,因为在你们的眼里,胡人天生就是贱种,天生就是奴仆,天生就是畜牲,天生就是你们屠杀的对象。因为你们喜欢杀人,因为你们从来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杀人。”
“几百上千年了,中原人杀了多少胡人?何曾灭绝了胡人?北戎人没有了,匈奴人出来了,匈奴人败亡了,鲜卑人出来了,羌人出来了,乌丸人出来了,氐人出来了,胡人杀得完吗?胡人能灭绝吗?一代代的杀戮,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
“杀戮解决不了生存问题,要想解决生存问题,汉人和胡人必须携手合作,必须像兄弟一样齐心合力,互相帮助,这样才能看到生存的希望,看到后人繁衍生息,安居乐业的希望,否则,大汉不可能长治久安。”
“历史给我们的教训太多了,因为和胡人互相厮杀导致亡国的例子也太多了,我们应该痛定思痛,应该为了大汉的强盛制定一个符合实际的,切实可行的对外策略。”
“我不停地上书朝廷,我反复解释边疆现状,我告诉他们,稳定边疆的措施不是重兵戍守,也不是修建长城,而是要解决胡人的生存问题。”
“陈胜、吴广为什么举兵起事?赤眉、绿林为什么举兵起事?黄巾军为什么举兵起事?和胡人一样,也是没有活路,也是无法生存了。汉人没有活路了,都要去抢,都要举起大旗征伐天下,何况胡人?重兵戍守挡得住胡人对生存的乞求吗?万里长城挡得住胡人对生命的渴望吗?挡不住,根本挡不住。”
“以夷制夷的关键在于‘以夷’,如何‘以夷’?如何才能让归顺大汉的胡人忠诚于大汉,甘愿为大汉浴血奋战?很简单,生存,给予他们生存,保障他们的生存。如何才能让他们为了大汉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同样很简单,让他们成为大汉人,让他们融入大汉,让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大汉人的血液,让他们得到大汉人的信任,得到大汉人的尊严。”
“要想做到这一步,需要时间,需要大汉人和外族人的共同努力。但更重要的是,朝廷需要即刻改变对外策略,我们需要即刻改变观念,改变戍守边疆的策略。”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鲜于辅冲着众人连连拱手,“今日的朝政控制在北疆大臣手中,只要你们和我一起联名上奏,和我一起齐心协力,朝廷的对外策略一定会发生改变。为了确保这个策略能够持续实施并且得到正确的推行,我们需要一个能够正确理解‘以夷制夷’之策的天子,需要一帮能够正确理解‘以夷制夷’之策的大臣。所以,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很多……”
鲜于辅仰天悲叹,“我不行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希望临死之前,能看到朝廷颁布一个正确的对外策略,这是我今生唯一的心愿了。”
众人吃惊地望着鲜于辅。
“羽行兄,现在还是新年,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李弘安慰道,“你今天这番话,提醒了我们。我们的确做得很不足,对策略的理解也有很大错误。我们几个会想办法解决此事。你这番话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殿下,告诉子烈(徐荣)、飞燕(张燕)和仲渊(李玮)他们。希望他们能重视对外策略并且马上做出修改。”
“这趟边疆之行,对陛下的震撼很大。在金雪原的时候,陛下曾说,如果他是鲜卑人的首领,他长大了一定要率军攻打大汉,由此可见边疆和大漠的困苦对他触动很大。他会是一个好皇帝,会完成我们的心愿。”
李弘转头望向阎柔,“羽行兄病倒了,北疆的事就交给你。”
“你呢?你要回长安?”阎柔问道。
“不,我打算带陛下到辽东去一趟,然后到乌侯秦水,到火云原。”李弘笑道,“我要带着陛下看看这广袤的万里疆土,让他知道大汉的雄伟,让他知道大汉的穷苦,希望他能把西北两疆和大漠牢牢记在心里。大汉能否中兴,关键在于西北两疆和大漠的稳定,将来还有西域的稳定,只要这些地方稳了,大汉的繁荣昌盛指日可待。”
“辽东乌丸的叛乱刚刚平定,东部鲜卑的内讧余波尚未平息,此刻去辽东太危险了。”玉石急忙劝道,“大将军,你还是回长安吧。殿下到了晋阳后,三番两次催你回京,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我不回去,殿下就不会回去,这样仲渊可以在子烈、飞燕的支持下,大刀阔斧地推行改制,没有人可以阻挡他的‘攻势’。”李弘叹道,“仲渊等了很多年了,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我不能让他半途而废啊。殿下如今大权旁落,又被仲渊逼得远走晋阳,心里的愤怒可想而知。过段时间,改制之策一一推行实施了,初见成效了,她大概就能理解仲渊的艰难和忠诚了,她对仲渊的怨恨也会渐渐消散。”
“但是……”雷子苦笑道,“到了那个时候,朝堂上的矛盾大为缓和,大司马和丞相几乎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他们在朝野上下非常有威信,权势更是如日中天,这对大将军来说……”
“我需要他们建立比我更大的威信,我需要他们的权势和我旗鼓相当,甚至超过我……”李弘看看众人不解的目光,笑着说道,“但他们做得还不够,威信还不够大,权势也还不够大,我还要给他们更多的时间。”
“为什么?”卫峻吃惊地问道。
“有件事,你们心里大概都有数。”李弘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解释一下,“我们都是一起从幽州走出来的,我们生死与共,亲如兄弟,我也不打算隐瞒你们。早点说出来,你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众将神色凝重。鲜于辅冲着李弘微微一笑,似乎对他这种做法很赞同。大家都是兄弟,有些事早点说出来有好处,免得将来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就是雯儿和秀儿的事。”李弘低声说道,“过几年,她们两个总有一个要进宫,那时我就是外戚了。”
“外戚和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大汉律的规定,这是原则,这是大汉之所以逐步走向败亡,这是我们打了二十多年的仗,这是导致几十万将士和上千万百姓悲惨死去的根本原因。”李弘用力挥了一下手,“从张温等七位老大臣到晋阳重建朝廷开始,从我们开始中兴大业那一天开始,这个原则就重新成为大汉一条不可更变的律法,凡违背者,以谋大逆论处,杀无赦。”
众人骇然变色。虽然谁都知道李弘会成为外戚,但谁都不会想到李弘会主动离开朝堂,即使李弘今天说出来了,众人还是难以置信,内心极度震骇。
“或许你们说,不让雯儿和秀儿进宫,但此事我能做主吗?整个朝廷都在逼我,我能不答应吗?我答应了,就是外戚,我成了外戚,我还能继续把持权柄吗?我继续把持权柄等于践踏大汉律,那么,大汉律失去了尊严和威仪,大汉还能中兴吗?我们打了二十多年的仗还有什么意义?”
“你去哪?”卫峻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