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现在和长公主最亲密的长辈也就剩下这位年迈的姑父大人了。因为长途跋涉的原因,伏完疲惫不堪,气色很差,但精神不错,看到多年不见的郭蕴,他非常高兴,拉着郭蕴说个不停。
李玮和众人寒暄一番,闲聊了几句,然后邀请张燕和自己同坐一车。
“今年冬天,晋阳已经下了几场雪?”李玮掀开车帘,望着车外白茫茫的原野,笑着问道。
“两场雪。”张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
“最近很累?”李玮放下车帘,坐到了张燕的对面。
“马上过年了,又要准备迎亲大礼的事,的确有些忙。”
“不要办得太隆重,如果过分奢侈,大将军肯定不高兴。”李玮笑道,“另外,也要照顾到两位夫人的情绪。当年大将军娶她们的时候,非常简朴,这次……”
“陛下已经下旨了,我不敢不尽力。”张燕苦笑,“大将军和长公主三番两次嘱咐我,叫我不要太铺张,而两位夫人却说,要以最隆重的方式把长公主迎进家门,我夹在中间难做人啊。”
“这事很突然。时间仓促,想办得隆重一点很困难。”李玮说道,“陛下是不是很遗憾?姑姑出嫁,他却远在南阳战场,一定非常伤心。”
张燕叹了口气,“殿下这个决定太突然了,我们完全始料未及。”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玮一眼,“都是因为你啊。”
李玮歉疚地笑笑,“大将军的身体怎么样?”
“恢复的速度很快,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张燕说道,“现在可以下地走走了,到了春天,应该能痊愈。”
“这次大将军算是捡了一条命。”李玮叹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让天下最有名的医师全部赶到晋阳?我听说襄楷大师突然现身晋阳后,就知道大将军无忧了。”
张燕失声而笑,“仲渊,你也能未卜先知了?”
“我要是能未卜先知,还用得着到晋阳来避难?”李玮没好气地说道,“长安的形势对我越来越不利,朝堂上下齐心协力对付我一个,我招架不住了。”
“是吗?”张燕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还会招架不住?长安的形势正在向预料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并没有出现意外啊?”
“飞燕兄,你何必明知故问?”李玮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恼怒,“你到晋阳后,和道家一帮人都干了什么?襄楷大师、王真道人、长乐道人、郗俭道人……嘿嘿……天下有名的道家高人都聚在了一起,不用说也知道干什么。”
张燕微微一笑,“道家子弟聚在一起,当然是谈论道家之事,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道家自孝武皇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开始,至今已衰落三百多年,而大汉倾覆又和太平道、正一道(即五斗米道)等道家学派有直接关系,这时候你提出什么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你什么意思?你让儒家怎么想?他们会任由道家东山再起?”李玮的语气渐渐严厉,“长安形势正因道家的这些言论而变得复杂,本来矛盾重重的儒家各派突然尽释前嫌联手了,他们把矛头一致对准了道家,对准了太尉大人你,对准了朝中黄巾系大臣。”李玮伸手拍了拍张燕的手臂,无奈地说道,“飞燕兄,儒家各派肯定会借助这件事大做文章,你和黄巾系大臣假如因此遭受重挫,大将军也罢,我也罢,都将受到影响,至于我先前所定的计策也将功亏一篑,无法实施。如果你我两人都被赶出了朝堂,新政还能坚持几年?中兴大业还能按照我们的思路和设想持续推进吗?”
张燕眉头微皱,不置可否。
“飞燕兄,大将军娶了长公主后,退出朝堂的速度越来越快,此刻我们务必牢牢控制朝政,以便在小天子主掌权柄后,还能按照既定国策推动中兴大业持续发展。”李玮郑重说道,“这几年是关键,是关键啊,不能出一丝一毫的问题。如果我们稍有差池,极有可能满盘皆输,我们二十多年的努力转瞬就会灰飞烟灭。”
“仲渊,杀人解决不了问题,解决不了大汉中兴的根本问题,更无法让大汉长治久安。”张燕稍加犹豫后,缓缓说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从大贤良师死去我们逃到太行山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尤其是这些年,朝堂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们杀人杀得越多,形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复杂了,斗争也越来越激烈了,这让我彻夜不安。我觉得我们走错了路,我们必须冷静下来,好好反思一下,从错综复杂的形势中找到解决问题的头绪,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就是你的办法?你让儒家联手对付我们,你自毁长城,你阻止我铲除朝堂上的对手,这样就能解决目前的问题?”李玮愤怒地质问道。
“我们已经杀了一批,但事隔几年,同样的矛盾再度激化,我们再杀一批难道能消除这个固有的矛盾?只要矛盾存在,它就会激化,只要激化,我们就要杀人。杀了一批又一批,杀得完吗?杀人者必被人杀,杀戮太多,树敌就太多,我们终究有一天也会生死族灭。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能维持新政,还能让中兴大业按照我们的设想推进吗?”张燕有些激动,声音非常急促,“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历史上这类教训太多了。我们应该吸取教训,而不是重蹈历史的覆辙。”
“道家已经没落了三百多年,无法东山再起了,这是事实,是事实……”李玮瞪大眼晴,面孔涨红,用力挥动着手臂,“从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开始,道家就再也没有机会推行以无为治国的理念了。”
“孝成皇帝朝,朝纲不振,道家高人甘忠可献《包元太平经》,劝说天子以无为治天下,但刘向等大臣以‘假鬼神罔上惑众’的罪名把甘忠可杀了。孝哀皇帝即位后,国政混乱不堪,甘忠可的弟子夏良贺和大臣李寻等人再次以《太平经》劝说天子重振社稷,天子相信了,改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以无为治国,并让李寻等大臣实施改制,但在儒士们的联手打击下,这帮人人头落地。”
“光武皇帝中兴之期,也曾有意起用道家黄老之学制定国策,恢复国力,然而儒士们的力量太强大了,他根本没有机会。”
“孝顺皇帝朝,道人宫崇献上《太平清领书》,说是天赐的能让天下长治久安的神书,孝顺皇帝觉得很不错,请大臣们看看,但大臣们认为此书妖妄不经,把它封存在东观了。”
“孝桓皇帝因为没有子嗣,曾召见襄楷大师,襄楷大师乘机劝说天子以黄老之术治国,并呈献《太平经》,大臣们闻讯,马上找了个借口把他关进了北寺狱。”
“你师父大贤良师张角干脆举旗起事,试图以武力推翻汉祚,在废墟上重建社稷,用道家黄老之术建造一个太平世界,结果……”李玮看到张燕脸色很难看,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接着往下说道,“现在你又来这一套,你以为凭你的实力可以推倒儒学,再度以道家黄老之学治国吗?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张燕冷眼望着李玮,沉默了半天才说道:“你到晋阳来,就是为了这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你的所谓道儒相融的言论已经传遍了长安。”李玮严肃地说道,“我到晋阳来就是郑重告诫你,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不要试图重振道家黄老之学,就算长公主和大将军被你说服了,我也不会同意。你不要搞到最后兄弟相残,祸乱社稷。”
张燕两眼微微眯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你是不是想利用这件事给长安制造混乱,以便乱中取胜?”
李玮愣了一下,然后仰天打了个哈哈,极力掩饰心中的慌乱。张燕就是张燕,什么都瞒不过他。
“飞燕兄,道家有道家的长处,儒学有儒学的优点,两者互相融合,互补长短,这一点我还是可以接受的,相信当今天下的儒士们也能接受。毕竟当初鸿儒董仲舒创立的新儒学就是融合了儒家、道家和阴阳家三派之长嘛。今天儒学墨守成规,固步自封,重提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不但有利于儒学的进步和发展,也有利于社稷的长治久安,朝廷应该大力支持。”
“在社稷中兴之期,国策偏重于文武兼备、刑德并用、以法为符、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恭俭无为、贵柔守雌等原则符合朝廷的利益,也符合新政的发展方向。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势必要革新儒学,让儒学摆脱重重桎梏。所以此刻朝廷如果能适时提出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肯定会得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支持。”
“但是,以道代儒,甚至弃儒入道,却是万万不可以。”
“我什么时候说要以道代儒、弃儒入道了?”张燕嗤之以鼻,“我说过要以道家黄老之学治国吗?革新儒学的难度非常大,而道儒相融不过是个切入点,而要打开这个切入点,首先就要重提道家黄老之学。把黄老之学的优点和长处拿出来,让儒家认同和接受,然后才能逐步开始道儒相融的步伐。这需要时间,更需要适当的方法和策略。”张燕两眼盯着李玮,冷声说道,“你在长安都干了什么?是不是散布流言,说我要以道代儒、弃儒入道了?”
李玮笑笑。“我是担心你把持不住,上了襄楷、王真等人的当,又走上那条不归路。”
“你不是担心我把持不住,而是借机想杀更多的人吧?”张燕冷森森地问道。
李玮连连摇手,“飞燕兄,误会,绝对是误会……我怎么会把你推到风口浪尖?”
张燕冷哼一声,“我说过,杀人者必被人杀,你自己小心了,不要玩火自焚。”
“不会,这种事绝不会发生。”李玮自信地说道,“你在晋阳提出道儒相融之策后,长安的形势马上就变了,而我们……”他指了指张燕,笑着说道,“也就从这场杀戮中脱身而出。高,太高了……”李玮冲着张燕竖起了大拇指,“当今天下,若论博弈之术,当首推飞燕兄。”
张燕迟疑了良久,蓦然明白了李玮的意思,脸色顿时就变了,“你想把长公主推出来?”
“长公主危险了,小天子才会发怒,才会暴虐。”李玮靠在车座上,惬意地伸了个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