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类似的抢劫粮库,抢夺烧杀富豪大族的事在灾区郡县屡屡发生。许相也不上奏了,免得受天子的冷眼,他一律传书各府,大力剿杀,绝不姑息暴民。
大汉国中平五年(公元188年)九月。
司徒许相于本月初接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灾区有郡县发生了瘟疫,大量灾民相继死去。伴随着瘟疫的蔓延,灾民开始在小范围内聚集暴乱了。
许相毫不犹豫,立即传书各地郡县,令各府组织军力封锁爆发瘟疫的区域,杀光瘟疫区内的人畜,焚烧掩埋瘟疫区内的所有尸体。对于暴乱,他还是那句话,坚决剿杀,凡暴乱头目九族皆诛。
许相再决入宫见驾。最近一段时间天气炎热,天子不上朝了,天天待在后宫里和宫女嫔妃戏耍纳凉。许相想,灾区发生了大事,我要是再不上奏陛下,不想个解决的办法,让这些小祸酿成大暴乱,那将来自己的命运就不是被罢官,而是要被下狱砍头了。
天子的态度让许相不寒而栗。天子不但不闻不问,还根本不理许相,把堂堂一个大汉国的司徒大人撂在御书房里枯坐了一天。许相直到天黑才得到天子的回话。天子说有事自己去处理,不要什么事都来麻烦朕。如果百官事无大小,都跑来乱问一气,朕还活不活了?朕还要你这个司徒大人干什么?许相无奈,怏怏不乐地回家了。
许相回到家,越想越恐惧,急忙跑到前太尉樊陵家里去商议。樊陵因为罢官的事想不开,人瘦了很多,神情愤懑沮丧。他听完许相的诉说,神情大变,惊骇地指着许相说道:“陛下要杀你,陛下要杀你啊。”许相傻了,半天说不出话。
“陛下为什么要杀我?”
“糊涂,你糊涂啊。”樊陵说道,“如今这个形势你还看不出来,陛下为了皇统之事,正在刻意讨好士人。陛下为了能把马日磾拉到太尉的位子上,竟然连自己万金堂里的财宝都不要了,为什么?他还不是想拉拢士人,让士人感恩戴德支持他废嫡立庶。只要士人不反对,这天下还有谁能阻止陛下?”
“陛下为什么要杀我?”许相还是很疑惑,“我可是许阀的家主啊。”
“因为在那些自命不凡的士人眼里,你、我、奸阉都是一党,都是该杀之人。杀了你这个许阀家主,可以平息士人对奸阉的仇恨,可以得到士人的赞许和支持。”
许相闻言大怒,“我们和奸阉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同殿为臣吗?他袁隗的亲戚袁赦还是中常侍,他为什么不是奸阉一党?他们说我们是黑的我们就是黑的,他们说我们是白的我们就是白的,这是什么世道?他们是士子我们就不是士子?这不是指鹿为马,栽赃嫁祸吗?天子难道就是因为这个要杀我?”
樊陵恨恨地道:“天子不愿杀赵忠,不愿杀张让,不愿杀中官,那只好杀你了。”
许相气得浑身颤抖。他不是不知道天子在故意陷害他,要借机杀他,他只是心里不愿承认而已。他努力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做到了三公,他为了这个大汉国鞍前马后,呕心沥血,辛辛苦苦,尽心尽力地做事,结果就换来这么个结局。
“天子虽然刻意讨好士人,但这些人怎会轻易答应陛下废嫡立庶?”樊陵冷笑道,“只怕陛下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如果到了关键时候这些士人要挟陛下,不除中官就不立小董侯,我倒要看看陛下如何收场?”
“陛下会杀中官?”许相摇头苦笑道,“陛下就算杀了这些罪大恶极的中官,但宫内还是有宦官,还会出现第二个赵忠第二个蹇硕,这些人简直是猪脑子。我大汉国现在的朝堂,就是中官外戚士族宗室四大势力互相制约倾轧,谁想独大都不可能,这就是我大汉国的朝堂,他们就是不承认也不行。可笑的是,他们竟然以为自己可以独掌权柄,笑话啊,天子怎么可能会让士族独掌权柄?那天子还要不要皇权了?那当年武皇帝为何用内廷控制外廷?笑话啊,可怜还都是一帮名士大儒……”
“陛下不会杀中官,但会杀我们以迎取士人的欢心。”樊陵忿忿不平地说道,“明天,你背着奏章跪倒在北宫门外,向天子和天下人请罪。趁着现在灾民尚未暴乱,瘟疫尚未爆发,赶快请辞回家,先把自己的性命保住吧。”
许相既愤怒又寒心,痛苦之极地连连点头。突然,他想起什么,惊恐地望着樊陵说道:“陛下难道为了杀我一个人,竟然置几百万灾民的性命于不顾……?”
樊陵蓦然醒悟,目瞪口呆地指着许相说道:“几百万灾民暴乱?那北疆之战怎么办?”
“还有什么北疆之战……”许相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叫道,“我们都给陛下耍了。”
“在陛下的心里,只有小皇子,哪有我大汉国的江山社稷。”
第二天,北宫门外人山人海。
大汉国的司徒许相跪倒在宫门外,手捧请罪表,声泪俱下,高声诵读。
他说受灾的七郡国数百万灾民因为朝廷赈济不力,如今饿莩遍野,瘟疫四起,尸骨累累,他作为大汉国的司徒,负责赈灾的上官,他要为赈济不力承担罪责。许相面对数万百姓,高声疾呼自己罪孽深重,愿意请罪下狱。许相还检举了数十位在赈灾中贪赃枉法的官吏,这数十人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门阀士族的门生故吏。一时间,洛阳百姓愤怒的吼叫声响彻了北宫。
天子在后宫呆不住了,只好上朝。他一个多月不理朝政,不管灾民的死活,百姓们在北宫门外怨声载道,就差没有骂他是昏君了。那叫骂声之大,就是聋子都能听到。天子望着跪地不起的许相,神情狞狰,一双瞪得圆溜溜的小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许相被罢职回家,许相所检举的官吏在京任职的全部下狱,在各地州郡任职的立即抓捕。天子说,赈灾关系到百姓的生死,大汉的存亡,凡贪赃枉法者,一律诛杀,祸及三族。大臣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任天子在朝堂上咆哮。光禄大夫袁逢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一脚踹死许相。那数十名官吏中就有十七人是袁阀的门生子弟。但他无法报复,这口气他只能忍了。许阀的门生子弟也有贪官污吏,但假如大家都这样互相揭发下去,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算了,忍了,找机会再整死你。
如今司徒被罢,司空在外,天子随即下旨,太尉马日磾独掌三公府。众臣惊愣。太尉马日磾全权处理三公诸事,那有多大的权力?面对气得小脸通红,凶神恶煞一般的天子,大臣们无一人敢出言劝谏,隐隐约约都觉得大汉国有大事要发生了。
大将军何进急匆匆地回到大将军府,直接进了书房。
今天的事来得太突然,太惊心,让他措手不及,茫然无策。死亡的阴影就象一座大山一样从天而降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天子不仅仅是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而是已经刃入三分了。他觉得自己很无能,和那个身材薄弱象竹竿一样的天子比起来,自己真的很无能。局势怎么突然间变得这样险恶?天子到底用了什么翻云覆雨的手段,转眼间将自己的所有优势击得粉碎?他找不到答案,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心里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何颙、袁绍、张邈、许攸几人坐在书房中正在商讨今天北宫门外和朝堂上所发生的事,看到何进走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何进脸色灰败,双眼怔怔地望着何颙。子将先生所说的天象好象不是指天子,而是指我啊。他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问道:“子将先生真是那么说的?”
何颙神色从容地笑道:“大将军不要担忧。许相北宫门外请罪,不过是自救而已。许相一去,朝堂之上奸阉的势力就此大减,我们的形势已经越来越好了,大将军难道没有看出来。”
何进低头不语。今天的天子内有尚书台控制大权,外有太尉马日磾独掌三公府,北疆还有镇北将军手握重兵,其皇权之强,可谓空前绝后,他还有什么事干不成?现在这一台一府都是士人主事,士族的权势突然间由最弱转为最强,突然间凌驾于朝野之上权倾天下了。士族凭什么突然尊贵?难道就凭天子需要他们治国?需要他们的才能?那天子过去为什么不用他们?这些士族一定答应了天子废嫡立庶,所以天子才会这样重用他们,才会这样迫不及待。卑鄙无耻的士人。何进暗暗地骂了一句。
何颙滔滔不绝地解释了一番,然后说道:“目前,天子权重,估计很快就要解决皇统之争了。但他现在有几个不确定的难题困扰着他。一是有多少大臣支持他废嫡立庶?大臣们支持他废嫡立庶的最终条件是什么?大臣们即使同意了废嫡立庶,皇后、大皇子、大将军的事如何妥善处理?第二个问题是北疆的战事。现在北疆战事的第一个阶段还没有完成,幽州大战何时结束?镇北将军何时率军回到并州?如果灾民暴乱,北疆战事是不是继续?如果不能继续进行北疆战争,士人的支持条件会不会发生改变?第三个问题就是北军。北军一直驻守在京畿,要想兵不血刃地解决皇统之争,首先就要解决北军。目前西园军没有战斗力,要想等到西园军有战斗力至少要到一年之后,但天子今天的做法已经很明显,他等不了了,那天子如何妥善处理北军?”
“大将军你看这些问题的关键是什么?”何颙笑道,“是幽州战事。幽州战事何时结束,天子就会何时开始确立皇统。镇北将军的大军才是保征我大汉国社稷的根本。”
“灾民暴乱对大汉国的影响其实远远比不上北疆战事,而且,天子无视灾民的生死,任其造反暴乱,不会仅仅是想以此为理由诛杀许相从而达到掌握外廷三公大权的目的,他肯定还有目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不出来。难道天子不想打北疆之战?难道他想以此来威胁镇北将军逼迫他牢牢地跟在自己后面?不知道,想不通。”
何颙在沉思不语。袁绍接着说道,我们和天子的矛盾在于杀不杀奸阉。天子不杀,皇统难立,但天子手上有个无坚不摧的利器,那就是镇北将军李弘。所以,目前的局势无论对朝中大臣还是对大将军你,都非常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