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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晋阳,龙山,骠骑大将军府。
鲜于辅和李玮接到李弘的回书,看到李弘同意自己的建议后,都很高兴。勤王如果成功,把天子接到晋阳,重建朝廷,不但能狠狠地压制袁绍,对拯救社稷来说,也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
但两人看完李弘准备大力整顿冀州土地兼并问题的设想后,脸色就比较难看了。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神色极为紧张。
“大将军太着急了。冀州不是北疆,冀州的门阀富豪和北疆的门阀富豪也不是一回事。大将军这个办法如果张榜公布,强行开始实施,冀州马上就会乱。”李玮把手上的书信放到案几上,忧心如焚,“鲜于大人,我亲自到冀州去一趟,当面劝劝大将军,这个办法太急了,会激怒冀州的门阀富豪。”
“还是我去吧。”鲜于辅摇手道,“筱岚马上就要生孩子,你不能走。北疆的政事比兵事重要,你留下来主持大局为好。”
“你不能走。”李玮连连摇手,“现在大漠、关西、冀州都有战事,粮草辎重全靠你一个人安排调度,大人万万不可离开晋阳。”
鲜于辅犹豫不决,“这样吧。我立即到晋阳城,和赵老大人商量商量。”
李玮忧心忡忡地回到军帐。筱岚挺着个大肚子,非常安逸地斜躺在榻上,正在翻看书卷。
“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筱岚放下文卷,笑着问道,“关中又出事了?”
“不是关中,是冀州。”李玮坐到筱岚身边,握着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想去一趟冀州,不知道……”
筱岚笑容一僵,非常吃惊地问道:“这个时候,你去冀州?大将军出了什么事吗?北疆的稳定对大将军来说,是重中之重啊。”
“大将军给冀州的流民逼急了,他要象过去在西凉肃贪一样在冀州掀起一场更大的抢地风暴。”
“抢地?”筱岚用力握住李玮的大手,“大将军要怎么抢地?杀人吗?”
“和杀人差不多。”李玮苦笑着对筱岚做了一番解释。
大将军为了让流民有地种,打算清理冀州土地。
朝廷为了防止土地兼并,几次修订大汉律。依照大汉律,不同身份、不同官爵的人,拥有的土地数量有个最高限额。超过这个限额,就要课以重赋。如果不如实上报自家所拥有的土地数量或者干脆隐瞒不报、少报,偷漏重赋,就是违律,要依律治罪。罪刑轻的,则没收超过限额的土地,罚交数倍的重赋:罪刑重的,则抄没财产;更重的,就要杀头了。
本朝这几十年来,土地兼并问题非常严重,为了逃避重赋,门阀富豪们都隐瞒不报超过限额的土地数量,结果造成朝廷赋税日益减少。朝廷为了增加赋税收入,于是把这个土地限额改了又改。朝廷希望各地门阀富豪们给点面子,好歹给国库里缴一点,朝廷也要花钱啊,但门阀富豪们根本不给朝廷面子。朝廷改得越多,赋税就缴得越少,吓得朝廷不敢再改了。
冀州权贵多,门阀多,富豪多,土地多,土地兼并泛滥成灾,流民数量居各州之最。
当年张角之所以选择在冀州率领黄巾军起事,就是因为冀州流民最多,有相当的流民基础。早年黄巾军起事的几个地方,都是土地兼并最严重,流民最多的地方。比如颖川、南阳两郡,也是如此。
大将军现在要老账新帐一把算。
冀州诸府里都有各郡门阀富豪们自己上报的土地数量,府衙就按这个土地数量征缴赋税。大将军打算派人拿着这个原始凭据,到各郡各县去清理土地。
你说你家只有一百亩地,那好,你把你家一百亩地拿去,剩下的是无主地,无主地都是朝廷的。你说这几年家里又新买了土地,那好,你把地契拿出来,哪一年买的,该上缴多少赋,立即补齐。否则,不但土地没收,财产充公,连人都抓走。愿意补缴赋税的,还要依律罚赋,否则,土地没收,财产充公。当然,人就不抓了。如果家中土地超过限额的,不但要补缴赋税,罚缴赋税,最后超额的土地还要没收。
总之,大将军一手拿着大汉律,一手拿着原始凭据,逮谁谁倒霉。在冀州那个地方,只要是家里有田产的,都隐瞒真实的土地数量,这已经成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了。其实,就算你想报真实的数据,府衙也不让你报。你把赋税都上缴国库了,他这个管事的掾属吃屁拉风去啊。所以大将军这一抓,冀州就彻底乱了,估计到时候不是府衙整体瘫痪的问题,而是连看城门的守吏都没有了。家里有田产的就等着倒霉吧。
筱岚在北疆主持过多年的政事,对此事一清二楚。
不过北疆不像冀州。北疆穷,胡人频繁入侵,人都跑光了,相对来说,地还是比较多的,否则哪来许多荒芜的土地分给流民屯田?北疆人少,门阀富豪也少,这些门阀富豪虽然地多,但找不到人种。就算种了,收成也不能和冀州那等肥沃的土地相提并论。所以北疆十六郡,除了河东,其它地方的土地兼并问题还在人们的容忍范围内。
河东本是京畿重地,属于土地兼并的重灾区,但土地兼并的重灾区在河东南部。居住在河东北部汾河地区的人口因为受到胡人入侵的影响,逃走了很多,田地反而荒芜了。河东的门阀富豪主要靠贩运盐铁发财,他们一般不在本地购置田产,而是到土地肥沃的冀州、兖州、豫州等地购置田产,这些地方一亩地的收成要远远高于河东。所以,河东南部的土地兼并问题虽然严重,但百姓有地租种,也能养活自己。说白了,就是河东的门阀富豪太有钱了,不屑于把这些租种土地的百姓逼得抛弃土地,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
筱岚听完李玮的话,峨眉微皱,轻声问道:“大将军决定的事,你能说服他?”
“但此事不能这么干,这一把火烧下去,冀州大乱,那还不如不去打冀州。”李玮忿忿不平地说道,“冀州大乱,最后死的是谁?不还是那些可怜的流民吗?大将军好心办坏事,他会后悔一辈子的。我必须亲自到冀州去。”
筱岚想了一下,忽然贴上李玮的脸颊,笑吟吟地俯耳小声说道:“大将军的两位夫人很思念大将军,风雪姐姐最近消瘦了很多。还有我们的长公主,好象也魂不守舍,根本无心回长安,而是念叼几次,想去冀州,你看此事……”
李玮蓦然大悟,连声赞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到,我这就去龙泉。”
晋阳,龙泉,长公主府。
张温的病刚刚好,身体还没有复原,气色很差。卢植彻底躺下了,眼窝深陷,憔悴不堪。
丁宫、蔡邕等人陪着李玮坐在榻边,静静地听着李玮的述说。
随着关中的稳定,天子和皇甫嵩的连续来书,长公主和诸位老臣紧悬的心也放了下来。但天子受制于李傕等西凉叛逆,袁绍占据关东,大汉形势一天比一天糟糕,却让诸位老臣夜不能寐,整日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
“必须要立即阻止大将军。”李玮看看诸位老臣,拱手说道,“冀州土地兼并问题的确要治理,今天这个机会的确也不错,但大将军这个办法太急躁了。诸位大人都是本朝泰斗,自然知道此事直接关系到社稷的振兴,需要从长计议。”
“仲渊的意思,是想让长公主亲自到冀州?”张温低声说道,“长公主如今不再主掌国事,她仅仅以一个长公主的身份,未必能让冀州的那些门阀富豪们言听计从啊。”
“大将军如今处境艰难,承受的压力非常大。长公主的话,他未必能听得进去。”蔡邕叹道,“另外,长公主的威信有限,想靠她的身份来压制和取信于冀州门阀富豪,的确有点太难为长公主了。”
“我记得先帝曾在河间置有大量的田产和宅院……”李玮吞吞吐吐,十分为难地说道,“如果……假如……这个……”
“仲渊……”卢植抬起干瘦的手,指着李玮苦涩地笑道,“你这个主意,等于把大将军往火坑里推啊。将来天子要是怪罪下来……”
“诸位大人,如今在长安主持朝政的可是皇甫嵩大人和朱俊大人。”李玮团团作揖,恭恭敬敬地说道,“如果诸位大人能说服长公主上书天子,再由诸位大人联名急书皇甫嵩大人和朱俊大人,此事基本上就成了。”
“天子主动捐出皇家的田产和宅院,长公主亲自到冀州安抚流民。此等声势在我朝历史上,绝无仅有。”李玮脸色转冷,挥手说道,“在这种情况下,冀州的门阀富豪如果还执意不肯捐助,那么,大将军有选择地抓捕和惩罚一批门阀富豪,就情有可原了。”
“好吧。”张温点头说道,“此事我立即奏明长公主。另外,准备好车驾,我们明天就起程往冀州。”
李玮感动不已,大礼跪拜。
“公伟(朱俊)有你这个女婿,是他的福气啊。”卢植冲他挥挥手,示意他站起来,“你去问问赵岐老大人,如果他愿意去冀州,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李玮愣住了,“大人,你病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千里迢迢到冀州去?”
“我不能躺在这里等死,我还能为大汉做点事,我要到冀州去。卢植闭上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李玮心里一酸,泪水霎时模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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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邯郸,骠骑大将军行辕。
李弘把龙凑战事委托于张燕和麴义两人后,匆匆从安平国返回行辕。
李弘看到郑演、丁立来迎,急忙问道:“几位老大人怎么样?还没有商量出结果?”
郑演摇摇头,小声劝道:“大将军,几位老大人的意见非常中肯,我们这种做法的确有点……”
“有点什么?”李弘不高兴地问道。
“有点过激了。”丁立毫不畏惧地大声说道,“大将军必须正视现实,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沉疴旧疾,不是一天就能治好的。”
“你没有看到路上的死尸吗?”李弘指着行辕外,厉声说道,“我如果再不把这养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脓胞一刀挖了,这些人会死的。我依据大汉律行事,有什么错?我这也叫严刑峻法吗?”
“仲渊不同意,羽行不同意,你们不同意,上上下下都不同意,但你知道有多少人同意我这么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