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听了忙答应下来,又问侯桑氏:“姑父,姑姑、哥哥还好?上回我娘打发杨叔送来的夏日衣料子、消暑的饮食都收到了?乡间可过的习惯?”
林志远笑了笑:“一会儿你见了就知道了。乡间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肯有蚊子。你姑姑叫人买了草药,薰了两回就好了。要说咱们桑家的老宅子,真正是藏风得水的好地方,虽在水边,却没有半点潮湿溽热,夜里十分凉快。如今我和你姑姑一大早起来,随意一碗米粥,然后往草荡里一逛,哪天不捡些小玩意回来。”
少筠听了颇为安慰,因此笑道:“哥哥呢?”
话到这里,林志远沉默了些,良久才说:“你少嘉哥哥的脾气,哎,这些年在扬州,养坏了!斗鸡走狗,眠花宿柳,都是些纨绔子弟的玩意。才到乡间,少了这些乐子,你姑姑又十分溺爱他,只怕一时还能转的过来。老荣头跟我说过,桑家宅门里少字辈的少爷小姐们,唯独你略知道些煎盐的深浅,其余一个男丁都不晓得,是该有个人在这里面好好学学,意思是让少嘉跟着他学煎盐。我也觉得很好,就是你姑姑还转不过弯来,总觉得煎盐邋遢,怕你少嘉哥受苦。”
少筠一直沉默的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张口:“姑丈,您别怪姑姑是溺爱哥哥。我瞧过煎盐的场子,冬冷夏热,一日十二个时辰,烧火烧足八个时辰。连荣叔都说,煎盐能把眼睛都熏瞎了,怨不得姑姑舍不得。若少嘉哥想学点手艺,筠儿倒有个主意。这一回家里翻新残盐,是与万钱、元康平两位爷一块合作的,三家人各出一位账房先生。筠儿寻思着蔡波管了大宅里的账目,但他不能两面周全,少不得还得再添。富安素来是桑家的根基,若是哥哥能在这上头替家里看着,大家都放心了。”
林志远听了这话好笑的看了少筠一眼:“你这孩子!精明的时候像个可以说话的大人,遇到这事,倒还是妇道人家的见识。你想想你少嘉哥哥,念了几年私塾没念出什么出息来,秀才考了也没考上。眼下高不成低不就,家里的本事一成也没学会,再耽误下去,这辈子就毁了。但是,若眼下让他管账房,他不把拿银子拿去吃喝玩乐才怪!我这做父亲的,早两年没能对他尽心,如今定要改过来。哪天我与你姑姑两腿一伸去了,留他在世上,好歹有门手艺,我们也放心了。”
少筠好笑:“姑父,您心里有了主意,还试探筠儿!”
林志远笑了:“也不是试探你,是想让你跟我一块儿唱个白脸。”,说到这儿,林志远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少筠:“悄悄告诉你,你姑姑如今怕你怕着呢!”
少筠有点而嗔目结舌:“怎会……上回……我在老宅子里养脚伤,姑姑还说我姑娘家这样往外跑不合适,说我要吃苦头的……”
“咳!”,林志远哭笑不得的:“你姑姑那人,倔着呢!怎么肯在你面前露怯?上回富安一下子变了天,我又在衙门里困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回到家里,你姑姑哭得什么似的。后来满富安的大兵带刀行走,你姑姑连门都不敢出,夜里还睡不着觉。听闻你在衙门里和官老爷斗,还差点挨了衙役的大板子,直说你天大的胆子。你别看她旧日那样厉害,其实心里怯弱的很,我哪回出门她不担惊受怕?家里家大业大,她强撑着罢了。如今你吓她一吓,少嘉的事保管能成。至于他管账房的事……且看他能不能学好了再说!”
少筠觉得好笑,忙答应下来,又玩笑道:“这一下哥哥恨死我了!”
“咳!就当是我这做姑父的偏心自己的孩子吧,你拿出衙门里的威风吓一吓他们娘俩就成。”
唱白脸?这也是姑父对哥哥的一番心意!少筠心里羡慕哥哥有个尽心尽责的好父亲,因此也不介意做这个白脸。
……
夜里的时候,老隋果然没有来,少筠少不得亲自去请。不料这一请就不得了,老隋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法子,竟光了膀子缚了几根柴在背上,一看见少筠就当地里跪下,“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
侍梅没怎么见过人,当即吓了个目瞪口呆。少筠没有法子,生受了这三个响头,又连忙拉着丫丫和她夫婿狗儿,把老隋细细的劝慰了一番,老隋方才肯解下背上的柴火,穿好衣裳,跟着少筠一块往桑氏老宅吃顿饭。
这一顿饭,桑若华足足摆了十桌,把富安灶户的头头目目都请了个遍,又备了不少菜肴分了下去,倒把富安弄得热热闹闹的。期间少筠作为当家的,少不得应酬,一圈下来,脸上艳若桃花。昔日的五分秀雅,变作今日七分娇俏,同席的桑少嘉看见了,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往日他嫌弃这个妹妹太过寡淡,连脾气也叫他觉得没有趣味。今日想来,原来是他凡事只看了表面,不曾深究。加之早前少筠为夺权,三番四次对他下绊子,而后回过神来,真叫他恨得牙痒痒!
大约鬼迷心窍,又或者他是真想教训一下这个妹妹。桑少嘉也没有多思量,趁着少筠喝高了去屋外放风时,悄悄尾随而至,直至无人处,便把少筠拦了下来,想要非礼少筠。
可这一日富安十分热闹,少筠又不是旁人,正正是宴席的主角。尤其桑荣等人都是真正疼爱她的,看她未婚姑娘又喝的满脸通红,岂有不暗自留心之理?自少筠一离席,便有人暗自跟着。这一下桑少嘉的丑态正碰在了桑荣的枪口上,叫桑荣气得当场拿了大棍子兜头兜脸的就往桑少嘉身上招呼。
桑少嘉被揍的哭爹喊娘的,立即惊动了屋内正饮酒作乐的大伙,也叫桑若华火急火燎的跳起来维护儿子。可惜,桑若华这一回也护不住儿子了。林志远听了下面人的陈述,当即黑了脸,一把拉住桑若华:“这等逆子,你还要等他酿出什么祸来才管教?”
就这么招,桑荣秉着不打不成材的理念,照着当年桑贵做模板,当着满富安人的面,狠狠的揍了桑少嘉一顿,还当即宣布,第二日桑少嘉就要往盐场里学习煎盐,大小规矩都跟着灶户,做不好工就不给饭吃……
少筠看见桑荣凶神恶煞的模样,又看见她姑父黑着一张脸,心想原来这就是唱白脸啊!这两老,也够腹黑的!真不知道当年的小贵子是怎么从老荣头的棍子下熬出来的!难怪那样刁钻油滑的脾气!
不过她虽然看穿了两老这出苦肉计,却没打算替他哥哥说一句话。话说,像桑少嘉这等纨绔子弟,不能耕地种田不能伐木煎盐,基本就一残疾人士。也只有结结实实的揍得他从天上掉回到地上,他才能知道什么叫人间烟火,不然他还以为自己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极品恶货,可以满世界打横着走!
第二日,桑荣言出必行,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桑少嘉那小身板从高床软枕中挖了出来,生生一脚踢进了盐场。得了消息的林志远、桑若华,乃至菁玉、少筠都穿着睡袍赶了过来,却不料最后只能睡眼惺忪的站在少嘉屋里,对着空屋子大眼瞪小眼……
就这么招,桑少嘉彻底掉进桑荣的魔爪。一天八个时辰都呆在盐场里,从最脏最累的杂工做起,一步一步的学着烧卤、淋卤、试卤。开始的时候桑少嘉积极反抗,可小身板不够年近六十岁的桑荣硬朗;而后他消极怠工,桑荣则不管三七二十一,揍了再说。最狠的是揍了还不算,不给饭吃才厉害!因盐场是封闭的,进了去,桑荣这总催就是头目,皇帝老子在里边都得靠边站。这一下桑若华想帮儿子也帮不上,桑少嘉自然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是三两个月下来,神仙都得学乖!
直等到桑少嘉终于认清了形势,进了盐场不再闹腾,学会乖乖做工时,桑荣才渐渐放缓了高压态势,依着桑少嘉的脾气,慢慢引导他许多道理,这些则又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不是坏得脚底流脓,还是乖乖做个中规中矩的人吧……
☆、097
饮宴过后,少筠稍事休息便振作精神,打算正式残盐翻新一事。
就在此时,每每出其不意的万大爷再一次出人意表。
五月末,万钱大爷突然造访富安桑氏老宅,惊得桑若华和林志远各端着一盏茶不顾礼仪的朝他猛看。末了万大爷还直接对桑家姑太太姑老爷言明,说是因为翻新残盐事宜,需得常常面见少筠,还请两位长辈不要见怪云云……
呃~这算是公开追求的意思?有时候少筠很想把万大爷当成一只苍蝇,一巴掌拍死了事。
此时的富安因为一个月之前的闹腾,以及何文渊调集的卫兵尚未完全撤离,而显得有些凌乱和疲沓。不过,随着鼎爷等人跟着贺转运使转战扬州、万钱进驻富安以及残盐生意开始酝酿,这种疲沓渐渐被另一种气氛取代。
两淮残盐的重回正轨,使桑家上下开始熟识这位熊一般高大壮实的男人。
与林志远、方石等人持保留态度不同,桑荣对万钱赞口不绝。自他在万钱对待少筠的态度中捕捉到些东西,又从老杨嘴里听到扬州事故前后后,老荣头对万钱的欣赏几乎抵达顶点。逮了机会,桑荣不仅肯和万钱喝上两盅,还会在少筠跟前说万钱的好话,一会说:“什么男人好?糙一点的男人才好呢!文文弱弱的,不经摔不扛打,哪像男人?且不说家里的老本行也要卖力气,就是出去跑盐!哎!当年要是你爹爹大伯有人家这身子,只怕不至于丢了性命!”
有时候万钱少筠都在场的时候,老荣头甚至还会说:“万爷,你知道小竹子小时候她爹怎么调、教她的?只管听她胡闹,天都能叫她拆下来!你得跟她磨,磨她的脾气,也磨你的。你得哄着她,也得教训着她。”
少筠听了这话,恨老荣头恨得牙痒痒,偏偏一旁的万钱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原来如此,当年桑二爷想必是一面头疼着,又一面高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