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钱听了这话,也抿了一口酒,也笑了。
随后,何伯安微喟:“此况,只怕有些棘手。我虽然拿着陛下的金口玉言出来,但也只能管一管两淮盐政,但此地民政,却是我不能插手的。”
确实,从品级而言,何伯安比不上梁师道、康知府,更别说比一方大员的贺转运使,只不过御前侍奉的地位比较超然而已。两淮天下粮仓,兼之漕运、盐政都是富得流油的衙门,中间各级各部的复杂关系,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何伯安以区区六品巡盐御史的身份贸然介入中间关系,他则不仅仅会牺牲掉眼下超然的地位,甚至有可能将京中的皇帝都拉进党争之中,这显然是会违背皇帝派遣他下江南的本意的。
康知府派出徭役这步棋,虽然险,却是看准了才走的:他应该已经料到贺转运使的困窘,更料到了何伯安不敢贸然介入这中间来,所以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先行给梁苑苑下马威,然后借助逼婚桑少筠打击梁师道,最后大肆派出徭役敲山震虎。目的?鸟为食亡、人为利死!他要从贺转运使手上分一杯羹!
万钱一直没有说话,何伯安也一直没有说,但两人心里则早已经把中间蹊跷细细掐算过。而后何伯安对万钱说:“此事,我不可不管,但也不可多管。”
万钱听了罕有的点头:“大人,请您吩咐。”
何伯安笑笑:“我只管盐政。”
万钱眉头微皱:“只管盐政?”
何伯安笑得更为畅快一些:“我朝盐典明令,灶户煎盐,年纳盐课三千两百斤盐,另配二十亩草荡。只要这灶户是正盐丁,这二十亩草荡就要免去所有徭役,即便是地方衙门也不可异议。桑氏有正盐丁三百二十七名正盐丁,有案可查,那么桑氏有多少亩草荡,也有数可算……”
何伯安话没说完,万钱也笑开来。这位何大人,果然当得起才子之名!如此纷繁复杂的局面,他也不像那些牛鼻子一样,一味的横冲直撞,反而做事做的有分寸有计策,实在非同小可。此次康知府诡计层出不穷,若何伯安想愣头青一般冲去理论,那么贺转运使、梁同知这班人要坐着看笑话了!如今他将应付康知府的事情全然丢下,反而直击问题症结,协助桑氏丈量草荡数目,看着吃力不讨好,实则为自己、为贺转运使、为桑氏争取了时间,更给各方顺势下台的机会,实在是明智之举!
万钱将最后两盏筠子醉倒进两人酒杯中,笑道:“我知道了!但愿康知府心里的这份气不会生太久,否则以眼下这天气来看,大人要受苦了。”
若果真丈量桑氏草荡,桑少筠作为当家人,自然不可置身事外。有她一路同行,彼此照应,如此,怎算受苦?何伯安微微一笑,转开话题:“这天气,只怕不能延续太久。而且,恰如万爷所说,只要康知府这份气不会生的太久,少筠不会受苦。只是,万爷如此手段,何不从中穿针引线?听闻康知府虽然不好冰清玉洁的扬州瘦马,却十分喜爱收藏名家字画。”,说着似笑非笑的看着万钱。
万钱报以一笑,心中又暗自警惕起来!当初重金拍下紫鸢的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但何伯安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含沙射影,暗示他行贿,又打的什么主意?
万钱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两人借着筠子醉,喝了个七八分,惬意说了些话,也算放肆了一回。
……
少筠没侯到两人散了的时分,早就上床睡了,到第二日起床才知道两人直喝到子时才各自散了,桌上的菜肴一扫而空,家里的筠子醉则喝掉了大半!少筠摇头,话说,两个男人,有那么多话要说的?
当她听完侍梅的转述,正要吩咐准备醒酒丸的时候,仆妇进来回报说是林志远有请。
少筠没敢耽搁,连忙又扶着侍梅去了桑若华和林志远的小院子。
这时候少嘉早就出门服役了,菁玉正忙着给两老伺候早膳。少筠见了忙招呼侍梅一道上前搭一把手。
菁玉却拦着:“二小姐!您快些入座,今儿只怕事多,让菁玉伺候您一块儿吃早点吧。”
少筠有些茫然的看着桑若华和林志远两人,桑若华撇了撇嘴没出声,林志远则笑嘻嘻的招呼:“少筠,乡下地方,不要讲那么多礼数,快些坐下吃早点。一会只怕我和你都要出门,分头去丈量咱们桑家的草荡。”
丈量草荡?少筠拧了眉。
林志远见状,眨眨眼:“今日一大早何大人汇同富安知县的衙役一道送来公文,意思是徭役也先服着,但是草荡同时要丈量,富安知县、盐运司、咱们家,三家人一起见证,核实桑家的草荡,核实好了,徭役这事,就一劳永逸的解决了!”
少筠这一下恍然大悟!丈量草荡,真是又土又笨,但却是谁也不得罪有安守本分的事情!何伯安啊何伯安,你可真是两面都不得罪的高手!就是难为她炎天暑日的四处奔波……
作者有话要说:嗯……好像没什么特别要说的。
这儿看得明白么?
明代的时候一个正盐丁一年要上交3200斤盐,以200斤一引算,就是16引盐,这本身就是不小的数目了,也正因为如此,当时的朝廷必须要配给每个盐丁20亩草荡,以取得煎盐所需要的柴火。另外盘铁这些基本的煎盐资料也是朝廷供给的。
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即使是有这些补贴,灶户也十分辛苦,因为煎盐本身,就是一种苦徭役。
争锋之中的问题纠结除了少筠要争回两淮制盐头把交椅,还有当时官僚场上那些复杂的关系,里面利益纠葛,估计我只能写个三两分,因为当时很重要的利益部门,漕运,我只是一笔带过。
这里面,康知府代表地方民政,是有权利管理土地、户籍、徭役的,但没有权利管理盐政,而贺转运使、何文渊这些人则相反,有权利管理盐政,但不能插手民政。结果……蚊子常常说,这世间有规矩,但是规矩规范的永远只是规矩的接受者,规矩的制定者永远有能力游走于规矩之上。
康知府不知道桑家的草荡是朝廷明令配给的么?不,他知道,就算知道也并不妨碍他这样做,即使是皇帝的代言人,何文渊,也未必敢直接跳出来说一个不字。大约这就是现实世界……
☆、106
丈量草荡?一个借口!游山玩水,才是事实。
富安知县衙门里的衙役怎么敢劳动巡盐御史大人?盐课司泰州分司的衙役更别说敢指点何伯安了。也正因为如此,少筠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跟着享福了。
不过今年江南一带天气变化极大,前头闷了快一个月的雨,热得人都怠懒动弹,这样的天气下四出奔走,即使不用干活,也十分遭罪。幸好何伯安也算是当代名士,有些儿风雅格调,更有银子支撑这点闲趣。但即便如此,几日下来,少筠也黑瘦了一圈。
眼见灶户日日出去服徭役,而少筠、林志远则日日奔波在外,何文渊陪着桑氏挥汗如雨的奔走于盐课司与知府衙门的夹缝中,多少明白了些桑氏的为难。也正因为日日相处,渐渐熟识了少筠的为人脾性,何文渊对少筠已然少了初初相识时的那种戒备和提防,两人相处,虽然比不得万大熊那样的激情四溢,也不乏些笑料和俏皮话。
对此,何文渊自有一番言不得的开怀,因此接人待物,多了一缕柔和,少了几分昔日惯常的温淡。对此,他并未知觉,但是却瞒不过身边聪慧恬淡却又敏感纤细的宁悦。
眼见丈夫每天一点每天一点如同冬天冰雪消融般缓慢却能明确感知到的改变,宁悦心中觉得不知是喜是忧。成婚五年,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她对他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掏心挖肺,可是他仍然仿若未觉。她一直觉得她的丈夫本该如此,可惜……有人用了不过短短的几日,便叫他也会说一句俏皮话,也会偶尔冷幽默一把。她知道改变伯安的是谁,她甚至能清楚的知道伯安心里的打算,她却阻止不了,甚至无法改变些什么。她只有在富安日复一日的炎热焦躁中忐忑不安的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相较于宁悦,万钱没有那么多的操心。他早已经知道何伯安对少筠有好感,但他并不相信何文渊会真正喜欢少筠,因为事实很简单,何文渊直接听命于皇帝,他果真迎娶少筠为妾,就意味着皇帝的势力介入两淮党争,两淮格局将大为改变。此举是好是坏,以何文渊老段之老道,不可能不予以通盘考虑,既然如此,何文渊怎么可能轻易动心。何况,无人能逼迫桑少筠这个鬼灵精,想当初的桑少嘉如何被少筠修理,就可见一斑。她会不会中意何文渊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草荡遇险之后,少筠对他不时的逾矩已然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这意味着什么,万钱很清楚。
尽管如此,两人同进同出,仍然叫他吃足了苦头……一到白天,他就有点神思不属。若是艳阳高照,他心上就针扎似的想着某只鬼灵精一日黑过一日的脸蛋;若是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他又担心她因此惹了风寒。他从不知道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能心细到这份上,简直像个娘们似的惦记人。他耐不住,日日夜里往桑氏老宅里跑,有时和桑荣等人喝两盅,有时又和林志远侃侃大山,总之总要见少筠一面,这一天悬着的心才算是踏实下来。
万钱这么搞法,很有点孩子气,少筠无奈又好笑。不过家里桑荣往屋里一站,无人敢笑话万钱,更别说给他脸色。渐渐的接触下来,赵霖方石隋安林江这些人也和万钱熟悉了,林志远自然而然也无话可说。
到了七月底,处暑这日,少筠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尽管如此,两主仆还是热得中衣都汗湿透了。
万钱看见少筠热得一张脸蛋红彤彤的,不禁说道:“今日处暑,你怕是热坏了。”
少筠是真热坏了,人蔫蔫的挤出笑来:“劳万爷惦记着。”
万钱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