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天华手里托着一份陈旧文书,来到少筠面前,撩起衣袍,下跪行礼:“甥女婿商天华拜见表姨妈!”
小七咋舌。侍菊则笑着扶起商天华:“商爷,何必拿阿菊的话当真!您快请坐吧!是咱们来晚了!”
少筠含笑点头:“商爷快些请坐!如阿菊所说,是我来晚了。”
商天华站了起来,长眉却又抖了一下,表情颇为严肃的说:“话不能这么说,按辈分,你受我这个礼,并不为过。”
少筠没有再接话,只是伸手作请。
商天华也没有再啰嗦,大方落座。他先拿筷子吃了两口菜,又喝了一杯酒,才稍微把方才在后堂酝酿的话理出个话头来:“一家子的亲戚,从曾祖太爷那时候算起,你我还是一家兄弟。我听到两淮那边出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筹过银子的,可……也没多久,就听说老桑家全散了。哎……”
少筠一路听着,一路淡淡的笑。就在听闻商天华的两声喟叹时,她突然觉得,心里所有的爱恨都淡了,否则为什么当初那样惨痛的事,如今听在耳里,就如同听着别人的故事一般,淡漠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信与不信,不在于商爷说,也不在于我听。”,少筠说道:“我是桑若晖、桑二爷的女儿,桑少筠、小竹子。商爷大约猜得到吧?”
“小竹子么!”,商天华一面喝酒一面说:“猜得到!早十年前,你爹爹你大伯来的时候,那一会,我岳母还在,岳母的大伯还在,这宅门里头,谁不知道两淮少字辈里头有几个孩子,何况你小竹子、竹叶子还是少字辈里头的拔尖?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这宅门已经卖得只剩下这所小院子的时候,还有故人找上门来,而且还是二爷的心尖尖小竹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说到这儿,商天华将他放在桌边的陈旧文书推到少筠面前:“我也不想问你两淮的事情,我也不想奇怪你怎么就死里逃生,又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随手拿出一锭金子。不过对老桑家来说,我究竟是个外姓人,这份文书……我替你们保存了十多年了,是该交还给你们。”
少筠扫了那份文书一眼,没有说话。侍菊笑笑,拿起文书看了看,又传给小七。小七看完了,笑道:“原来是老桑家的边商勘合文书!”
商天华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却把手里的女儿红一饮而尽。
“商爷何必这般说话?”,少筠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笑道:“要是商爷想把这份文书交给桑家人,这十年间,每每遇见北上的姑父,都不曾交托,反倒等桑家落败了才交?”,话到这里,少筠抬头看着商天华,眸光清澈,却分明有逼视的意味。她也没有理会商天华一闪而过不自然的脸色,继续说道:“商爷你不是心灰意冷,否则何必一收拾衣冠,就焕发新气象?你是看见小七拿出一锭金子,料想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特地出言试探吧?”
商天华笑哼两声,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说到:“你姑父十多年来北上,都曾走访安锦巷。可是没有用!他连运筹开中盐都只是运筹的勉勉强强,我把这个文书交还给他,又有什么用?小丫头,我无儿无女,我还能干什么?你也不用管我什么心思,横竖你来了,我就该把东西交给你,这就对了。”
少筠笑笑,心里不免在琢磨。商天华已经是老绝户,没有了他,桑家在辽东的人脉基本上就算是断了。两淮桑家出事,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更知道桑家基本上已经全散了。安锦巷昔日四道马车的风光还伫立在门前,可惜,路烂了,家族的根基也烂了,他也就彻底没了希望。而今她桑少筠堂皇出现,他若再不捉住这个机会,他这辈子,没准就这样窝窝囊囊的老死在这破房子里……
想到这里,少筠软了语气:“商爷,给我说说北边边商的事吧?你一定知道的十分清楚的。”
“小竹子想的还是屯田的事吧?”,商天华想了想,慢慢说道:“不用想!那些地方,早已经常年踏在鞑子的马蹄下了。要说边商、要说边商,其实是同开中商人一体的。每年六月到九月,四个月的时间里头,边商是几万两、几十万两的银子压在朝廷的粮仓里头,手里拿着盐引,夜里头压根别想睡觉。只要手里的盐引终于换成银票,心里的大石才能落地。里这头有多少同行的勾心斗角,又有多少与官府、与卫所的交道,这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事情。年景好,皇帝不让人讨盐,奸猾的边商能勾结粮仓,买那些低劣的粮食给粮仓换取盐引,从而换取巨大差价;年景不好,他们就等着大都督向朝廷乞粮,等粮食北上,他们就跟着粮队,就像是牛身上的牛虻,就等着押粮官员与他们私下交易,再换取盐引。人要是黑了心、缺了德,什么稀奇古怪的刁钻法子都能想出来,横竖就是为了赚银子。正正经经做生意,在辽东行不通!”
正正经经做生意就行不通么?行不通,那就别那么正经么!毕竟乱像的源头,从来都不在奸狡商人这儿。
少筠微微颔首:“所以商爷是不大作边境粮食生意的,宁愿白白拿着这份勘合文书,是么?”
商天华叹了一口气:“不比当年了……边商原本是为了开中而存在的,可是……开中从根子里烂了上来,又能怎么办?只是,你来了,我不能不记着你大伯你爹爹的恩。早前我筹不够银子去找你姐姐,已经是……”,说到这儿,商天华看着少筠,眼中有了一丝期盼:“小竹子,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少筠看着商天华眼中的那一抹期盼,就好像是看到了将死未死的灰烬中最后一点星火,在瑟瑟寒风中,无力的闪烁着最后一点微光。她突然有些明白,开中盐,不仅仅是她前半生最深的疼痛,也是她的父辈、祖辈、祖祖辈,心中最难以割舍的情节。依靠开中盐,他桑家曾经辉煌了百余年,这百余年间,不仅仅是桑家的掌舵人风光,就算连商天华这样的人,一样留恋不已。所以,开中盐坏了,最难受的,绝不是高高在上,从来以家国做借口的何文渊之流,而是这一群一直以之为生的老实人……
可是,今天的她,所做的一切,却仅仅只有一个目的!
她暗地捏了捏拳头,仰头朝商天华一笑,举重若轻的姿态、云淡风轻的语气:“我想你带小七出道,筹粮、收盐引。”
筹粮、收盐引?
桑少筠,难道你是要力挽狂澜、解救开中盐于水深火热之中么?
……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谜底在两淮。
☆、215
“从今年开始,商爷,我要你用你手中的人脉,替我筹粮、换盐引。”
宏图伟业穿喉过,杯酒沉浮定江山。
醇厚如此的女儿红弥漫在破败的屋子中,桑少筠杯酒之间,一语定江山。
商天华揪着眉头,眉心是深深的川字纹,那两撇长长的眉毛好像有万般疑问般上扬伫立。而小七则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少筠看了侍菊一眼,知道侍菊抿着嘴,神情却隐约有些清晰的感觉。她便不再解释,继续说道:“筹粮、换盐引,商爷,你没有听错!”
商天华身躯一震,回过神来的时候神情凝重:“竹子,开中盐已经从根子里烂了上来了,边商并无例外,这一行当,就像我前面说的,水太深,要赚银子,得黑心!”
少筠润泽的嘴唇慢慢的一弯,弯出一抹狡猾的笑:“商爷,一辈子凭着良心行商,如今老了,你还敢黑心一回么?”
商天华又是一震,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挑,里头满是震惊。
“商爷,我要你带小七出道!”,少筠继续说道:“我暗中给你打本,你负责筹粮。无论是次等的粮食也好,从朝廷押粮官手中也好,我要的是,两年之内,我要挤掉大部分边商,成为辽东最大的边商。”
挤掉大部分边商、成为辽东最大的边商!
商天华眼睛不由自主的瞪大,嘴唇半张,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一下小七和侍菊全都不明白了,侍菊直接就问:“竹子,做边商,每一年都要往里头投几万两甚至几十万两的银子,可这有什么用呢?要是手里的盐引没法卖出价钱,咱们这些银子全成了废纸!那咱们这两年,可就白费功夫了!”
“可不是么!”,小七立即就接话,神色着急:“竹子,这可不是小数目!就算咱们有这银子,就算是往水里砸着听响声玩儿,也犯不上再掺和开中盐呀!商爷不是说了,开中盐,已经从根子里烂了上来了!”
少筠笑笑,拈起一杯酒,握在掌心慢慢把玩。
女儿红色厚,一摇一晃之间,酒液流光溢彩。开中盐……从根子里烂出来了,她知道,可她不能看着开中盐带着桑家一块儿陪葬!她要在开中盐的废墟上,拔地而起,建立桑氏万世基业!所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彻底的把开中盐踩在脚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阿菊、小七,就算日进斗金、能建一座金屋,也敌不过皇帝一句话。商贾之低贱,乃是下九流。我们桑家,曾在辽东两淮叱咤风云,前后也有百余年,可是巡盐御史一句话,结果如何,有目共睹。兜里的银子再多,它也并不属于你!所以你们用不着沾沾自喜自己赚了多少银子。”,少筠缓缓说道:“我要做的,是要我桑家明明白白赚一份属于自己的辛苦钱,这并不为过吧?”,说到这儿,少筠盯着商天华:“商爷,你说呢?”
商天华又是猛然一震,连两道长眉都满是不可置信。他忽然抬手,声音里都是震惊:“慢、慢着!日进斗金!你们……”
侍菊一听商天华这样说话,忽然一笑:“怎么?不肯信短短两三年功夫,我们竹子就有本事日进斗金、绝地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