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丝竹之乐再起,掩盖众人的纷纷议论……
作者有话要说:再一次拱手相让。
似乎“拱手相让”算是本文若隐若现的一条线了。第一次让桑贵,第二次让残盐,第三次让晒盐。
☆、221
缂丝昂贵,世人多不用,可是万钱用它来裹盒子。那缂丝蓝底白花,图案就是烟雨梨花图。梨花瑞白,十分动人,可惜不及记忆中的万分之一。
少筠轻轻摸着锦盒,随后拿起盒子一侧的钥匙,细细端详。
这枚钥匙,颇为古怪,哑哑的黑色,非金非石,不冷不热。钥匙中段膨起,恍然同心结模样,下边是一些齿槽,上边是系着红绸的手柄。而挂在锦盒上的七星玲珑虚心锁似乎也是相同材质,只是稀罕的是这锁头中间虚空,差的正正就是钥匙中段的同心结。
七星玲珑,可惜虚心;北极星耀,恰恰同心。万钱,你连一个锁头都这样意味深长,我又将如何回应你?
缓缓的将北极同心钥插、进锁中,手指轻轻一顶,“咔”的一声,七星玲珑虚心锁应声而解。少筠将钥匙和锁头都放在一侧,轻轻掀开盒子。
待看清盒子的内容,侍兰侍菊均是“呀”的一声,在也无话。
盒子里一朵洁白的莲花安静绽放。
少筠将莲花小心托在掌心,发现原来是巴掌大的象牙雕刻。雕工极其精湛,莲花瓣上的纹理都纤缕毕现。重重花瓣雕的极薄,花瓣那种吹弹可破的感觉呼之欲出。莲花中心乃是掌心大小的莲蓬,莲蓬之中十颗莲子分布均匀。但十颗莲子中九颗饱满,唯独居中的莲子缺了席,徒留一个凹陷的小洞。
十全九美、低头怜子。万钱,这是你的心意么?
少筠手指纤细,堪堪可将手指置于洞内。她轻轻一动手指,莲蓬掀开来。原来莲蓬中空,这样精巧的象牙莲花雕刻,竟然只是女子的妆匣!
小心翼翼的掀开莲蓬盖,露出中间首饰,少筠再也忍不住,泪珠儿像是一串珍珠,突然被人抽走了穿线。
妆匣之内,一支錾刻镂空嵌红宝的百子榴花金手镯安静躺着。
“是咱们在海上给了鬼六的金镯子!”,侍菊捂着嘴低叫:“老天!怎么到了他手里!他怎么会知道……”
话到这儿侍菊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少筠捧着那个象牙莲花妆匣,浑身发抖,泣不成声。
侍兰抿嘴,伸手,把少筠抱在怀里:“万爷一定是在海上找过我们,一定是在海上遇见了鬼六,所以才拿到了这支镯子……”
伏在侍兰怀中的少筠紧紧的揪着那支镯子,把那妆匣按在胸前,泣不成声。她想起富安北面的小渔村里,荣叔让她别哭,让她烧掉他,让她远走他乡。她不肯,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打一碗井水给他喝,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她想起倒卧在乱草粪堆上的梅子,满身污痕、美目圆瞪,那时候她觉得她这一辈子的恨足够把余生的眼泪淹没了。她还想起在京城南边的破败茅屋里,青阳哥哥那张不成人形的脸让她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哭泣、再也不因为卑鄙下流的人而软弱哭泣。可是,万钱还是有本事让她泣不成声!她甚至能想象得到,万钱送她这份礼物时候的神情!
他一定是说:“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十全九美,你就是我心里缺失的那颗莲子。”
他一定是说:“我不爱念诗,不过乐府诗里有一句衬你,极好。”
他一定是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他一定是说:“榴花百子,君伯就爱讲这个意头。我只觉得这红宝衬着你的那双手是极好看的。”
万钱,你知道我最难的时候选择南下,那你也一定知道了我这一路如何披荆斩棘。你追在我的后面,你看得到我,却触摸不到我。而我……只看到前面的天地高远,却忘记了你在后面追赶。
紧紧的捏住了那支镯子,感受得到红宝石卡在掌心的痛,少筠张口咬住侍兰的衣襟,任由泪如雨下。
侍兰身体支撑着少筠几乎失控的力量,差一点就昂身跌倒在地上。她低声叫了一句:“阿菊!”
侍菊捂着嘴站起来,贴着侍兰的背站直,三人搂成一团,无声哭泣。良久之后,侍兰勉强张口劝到:“竹子……既然他们知道,不如……不如出去见见。发生这么多事情,万爷一定会谅解你,就是当日青阳少爷求你下嫁,他也明白,只要你找到万爷,他是不会在意什么的。何况……当日与少爷,你实在不过是成全一段情意。”
少筠没有说话。
侍兰张手抱着她,哭道:“小姐,咱们就认一回输又如何?阿菊,你劝劝呀!”
侍菊冷着声音,带着泪意:“认输?怎么认?闹来闹去,先别说辽东这一摊子事情,咱们就是跟着万爷回去了,又能怎么样?看见了那鸟官,你肯叩头谢恩?你办得到,我办不到!梅子怎么死的?荣叔怎么死的?梅子是被那鸟官叫人糟蹋死的!我爹的肠子是叫那鸟官扯得一地都是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梅子那天夜里的叫嚷,也忘不了我爹要我们烧掉他身子的模样!我过不了我自己那关,我说服不了自己就这样回去,却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我跟着竹子,一辈子跟着,就算我男人就在外面,我也狠心不去见!”
侍兰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模样,眼泪横流。
面对丑恶之时,悲痛也是难看的。梅子、荣叔、李氏、少原、蔡波……那些死了的无辜的、纯净的、美好的人,是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
少筠猛然抬起头来,痛苦过后的脸蛋扭曲了原本的柔美,成了冰冷狠毒:“我不会甘心就这样回去!我娘死的时候,我都没回去尽孝,我今日也绝不会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回去!兰子、阿菊,等我再回去的时候,一定是我能搅得两淮风云变色、何文渊都无法奈我何时!更何况,小七的举动方才引蛇出洞,程文运又一心指望咱们赚银子。若我说走就走,不做周全防备,辽东晒盐贩私盐这一大摊子事情,势必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届时,不仅仅保不住姐姐枝儿,连我们,连辽东都转运盐使司、连辽东都司,都免不了一个败坏盐政的大罪名!尤其,眼下万钱已经惹得程文运侧目,若是叫这个表面斯文,实则流氓的兵痞子知道我与万钱这等关系,又不知道他会如何防范、忌惮于我。”
一席话,如同一盘冷水当头浇了下来。侍兰闭眼流泪:“说的是呀!方才程文运就逼着你将我嫁给程峰。一块儿赚钱,两相得利,咱们这还没又怎么着呢,他就要把我压在辽东,为这一笔生意作保。若是知道我们与万爷的关系,难保他不以此要挟我们、要挟万钱……”
侍菊哭出来:“难啊、怎么做人就这么难呢……”
少筠抿抿嘴,掏出袖中手帕,擦干了自己的眼泪,然后对两个丫头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要你们擦干净眼泪,立即、马上!下边戏一完,程文运必定就要招呼你我,所以,我们不能叫人看出端倪来!”
侍兰侍菊对望一眼,无声行动。
暖阁之外的万钱,终于体会到了望眼欲穿究竟是什么滋味。暖阁接到这个锦盒之后,毫无声息!
有一瞬间,万钱心中涌起一股怒气,直有跳起来掀掉暖阁悬挂着的厚毡子,看清楚里面的人、看清楚里面的心,问一句:少筠,你真的把我当做一个人么?怎么就能这样狠心?
可下一刻,深切的悲哀和无力立即就涌上心头,浇灭了一切的怒火。少筠,你是否真如桑贵明叔所猜想的那样,改嫁康青阳,因此才对我这样狠心?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暖阁寂静无声,方才那个凝聚了他全部心血的锦盒,犹如泥牛入海,毫无消息。万钱的心也一点一点沉入深海之中,再也觅不回来。
少筠,你果真不曾在乎过我?你果真不再把我放在心上?
戏终究会散场,就如同人这一生,终究会终结。
当客人陆续离场的时候,万钱失魂落魄。桑贵大约是明白的,因此主动挡住了程文运的许多应酬,然后将万钱连拉带拽的扯出了大都督府。
当两人骑着马回到下榻的平安客栈,桑贵把马丢给店小二照看,就直接把万钱拉回了房中:“爷,别在程文运那老兵痞子面前伤心难过!咱们的对面就是竹子她们,要是咱们在程文运面前露了马脚,只怕这流氓起歹心。爷忘了?咱们日后出入关还得巴结着他,竹子那摊子生意也得依靠着他!”
万钱浑身有些虚软,但桑贵的话,他听进了耳朵里。他没有说话,总觉得情绪总提不起来。
就在这时,店小二敲门进来,上了新沏的茶水,又提进来一壶热水:“两位爷,您洗把热水脸解解寒!另外么,安锦巷里的商爷给桑爷送来了一封信。”
“安锦巷商爷?”,桑贵挑起了眉毛:“旧日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店家的,你给说说什么人物?”
“哟!两位爷也是辽东的常客了,怎么没听说过安锦巷?这安锦巷早二三十年可了不得!门前四辆马车并排的道儿,辽东里头一家边商,以屯田起家,专门倒腾军粮的人家!如今边商不好做,安锦巷才没有了那等风光而已。可这位商爷,今年在辽阳一带可是出尽了风头了!不知道哪里认识的一个榆木疙瘩,商爷做中间人,哄了人家买了两万引盐引,想来不知道赚了多少中间费!”
又是盐引?桑贵立即警觉,面上却十分平淡的:“这年头还有人肯这样大把的收盐引?奇了怪了!什么人物啊?”
店小二一面笑一面摇头:“瞧,可是您见多识广了。可那位愣小子就没真么走运了!听闻是拿了远房叔祖一大笔银子的愣小子,叫云小七。不知道倒腾盐斤的深浅,一个筋斗翻了进去了!”,说着把手里的信双手奉给了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