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茵偏了偏头,放下梅英的女儿,笑道:“昔日学的,都是诗词书画,教坊司里头,都是逗人开心的下九流玩意,正经不能换三餐温饱。幸亏筠姐姐不计较我这身份,如今我便跟着筠姐姐学女红,若我能得她一半的功夫,想必做个绣娘,也能糊口吧。”
“我也不计较多她这一张嘴吃饭,”,少筠笑道:“只是她偏觉得欠了我天大的人情,总想着自给自足。罢了,我不拦着她,总强于日日躲在屋子里淌眼抹泪的!”
“是呢!”,侍菊站着作陪,也笑道:“我也没见过哪家大小姐如芷茵小姐这般的!开头的时候连针也拿不好,后来十只指头都扎穿了,到如今可正经开始学扎花了!”
梅英有些不忍的看着芷茵,芷茵则大方笑道:“我不觉得苦!当初在青楼里学唱戏,比眼下不堪多了,可不也熬过来了?我只知道,指望男人,我就是个玩物。不甘心当玩物,那就该靠自己。姐姐用不着担心我,我好着呢!”
梅英含笑看着少筠:“听她这话,我倒真放心了!”
“她是有一说一的脾气,心里不藏事,生气难过,都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少筠摸了摸芷茵的脸蛋,笑道:“这是她的福气,我看见她这般阔朗,只有放心的。”
梅英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又拉着少筠:“你知道这是芷茵的福气,又知道有一说一、心里不藏事的好处,那你自己呢?心里藏了多少事?昔日的小竹子,杏面桃腮、容光焕发。可眼下你拿镜子瞧一瞧?三分娇、七分怯;三分沉静、七分气弱。你也该把心里藏着的事说一说、放一放,别把自己熬出症候来!”
少筠一笑,不肯说话。侍菊则笑道:“唯独夫人敢说这话了,一屋子的人,要不是下人就是晚辈,哪里还有贴心的长辈提点?侍菊只盼着夫人常常与她说说话,开解开解她,比一天三碗药都强!”
“是个好丫头!”,梅英转头去看侍菊,夸到:“少筠有你这样的丫头陪着,真是福气!你只放心,我若能抽出空来,必定时常来看!”,说着又回头来看少筠和芷茵:“说起来,好多年没有这样高兴的说话了,遇见你们,心里再不能这样畅快了!”
少筠笑笑,却没有接话。可她心里清楚,虽然高兴,她却不敢时时与梅英交往。却不是因为梅英不值得交往,而是梅英不是单独一人,身后有夫家娘家,交往过密,难保不叫梅英为难出错。
而少筠并未猜错,因为梅英抵达西街的那一刻,她也正式进入了两淮官老爷们的视野,其中自然包括何文渊及其夫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扬州知府衙门,甚至江苏布政使衙门……
作者有话要说:梅英会惹出事情来,我不说,大家都知道。
☆、271
弘治十八年四月初五日,两淮盐商的大日子。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议事厅里一大早就有衙役打点着,到了辰时,这儿将齐集两淮的豪商巨贾,届时,大明帝国最重要的税收——盐课,将被重新划定!
不到辰时,各地有投书维护盘铁的商人们陆续抵达议事厅。
何文渊在后堂饮茶候时间,从霜花窗望出去,看见各种颜色的右衽春袍,皆是一色上等的松江府细布,更有甚者,直接衬着里头莹莹发亮的素绢。商贾不比桑农稻农灶户,在这个帝国之中,身份低贱。但一眼望去,商人们哪有半点简朴之风?更有甚者,上下串联沟通、败坏朝政!
何文渊暗自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之余,期盼今日议程得以顺利进行。
辰时差一刻,桑氏大管家桑贵领着一个小厮走进议事堂。
桑贵一来,全场哄动。
何文渊放下茶盏,走近了一点霜花窗,远远看去,看见桑贵一张和蔼笑脸,又有左右逢源的圆滑。
场中便有一灰衣商贾笑道:“桑大管家!可听过一个笑话?说是富安上有个老渔夫,腌的一条老咸鱼,竟然自己就翻身了!哈哈!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呀!”
“这有什么稀奇的,最稀奇的还是枯木逢春、梅开二度!”,另一个褐色衣裳的男人高声笑道,又装模作样的抽气:“嘶!还是咱们江南好啊!梅花开两季、桃树双结果!”
“是呀是呀!可就是不知道这树上的果究竟是你家的种还是我家的……哈哈!”
这些话……很难听!何文渊站在窗后,都觉得很难堪,仿佛少筠就在那里,被那些人一件衣裳一件衣裳的削了去般的难堪!
可桑贵低头一笑,再抬头时,负手挺胸:“要我说梅开二度不算稀奇、桃树结双果也不稀奇,眼睁睁看着人家咸鱼翻身,自己只能被淹死了,那才叫刺激稀奇呢!”
众人一愕,脸色皆不自在。桑贵又向第一个灰色衣裳的男人走去,笑嘻嘻的问道:“吴掌柜的,维护盘铁,您打算抵押多少银子啊?”
那灰衣男人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桑贵摇摇头,自顾自的走到一旁,随意找了张圈椅坐下。
何文渊看得摇摇头,又转身轻问一旁衙役:“桑氏唯独桑贵出席?”
衙役点头:“桑氏的盐引勘合自弘治十三年后一直是这位桑贵,但弘治十四年后,他鲜少兑换盐引,只收取官府的残盐进行翻新。今日来……小的并没有发现昔日的二小姐或者今日的三小姐同行。”
何文渊点头,心里有些纳闷。按说桑贵是桑家唯一合法的开中商人,遇到如此大事,少筠怎会没有筹谋?难道桑氏果真想放弃盐商?
正疑惑时,大堂上又进来一男一女。
这男的一大把络腮胡子,只差没把脸庞挡了大半了,一件绛色衣裳,却不觉得身板儿雄壮;这女的……挺高,穿了一身挺素淡的天青色襦衣裙,眼睛不大,但滴溜溜的精光来回滚着。这两人才一进门,那姑娘就拉着那男子与堂上相识的人寒暄开了。
这姑娘嗓门贼大,隔着老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叽里呱啦的,净是些听不懂的辽东地方话,反而她哥哥就安静木讷了许多。
“这两兄妹……来扬州府上得有两年了!”,一旁衙役叹道:“扬州府上,上至盐使司的老爷们,下至开中盐商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丑丫头,连户部金科衙门都敢去闹的,嗓门儿贼大,一股子憨劲,最是难搞!连肖大人也得发憷。大人,您得小心她一点儿!”
“事无不可对人言!”,何文渊淡淡道:“本官为朝廷办事,并没有什么为难、难缠之事!”
“您说的是!”,衙役唯唯诺诺:“不过想来这两兄妹也再拿不出什么银子来了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富贵,这两兄妹手上压着咱们两淮一年有余的盐引呢,如今这哥哥正火急火燎的催着盐仓要盐斤,想是记着要把压着的银子转回来。可哪能这么快呢!所以呀,估摸着他应该没有银子再作抵押了。”
就算有银子抵押也不十分害怕,因为这两兄妹半路出家,对煎盐一事并不十分熟悉,维护盘铁更是艰难。果真要担心的,他还是更担心灶户起家的盐商们,诸如桑氏。假若这部分人实力雄厚到可以从国库中分去大部分盐课,那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堂上突然悉数静默!何文渊抬头一看,原来是万钱到了!
万钱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的右衽春袍,领子拿黑色的丝线精工绣了古朴的回形纹样,腰间一根墨玉革带,又一左一右配了荷包和玉佩。这模样嘛……反正就是一头熊的气魄,不过这头熊是梳理整齐的大熊。
一堂的人看着这气势,顿时觉得自己咋这么矮!
万钱一句话也没说,只管扯出笑脸来,抱拳鞠躬。若有人跟他寒暄,阿联便上来挡开,笑着说:“哪来的能耐敢跟堂堂两淮盐使司分肉吃!只管看着两淮上煎盐的行家罢了,今日到会,纯粹作陪呀!作陪呀!”
就在这时,有商贾套近乎,又给万钱介绍了那对年轻兄妹:“万爷,来叫您认识认识这位小兄弟!这位云小七、云掌柜!云掌柜是过江龙啊!辽东盖州地方人,到了两淮,也是咱们盐商里头的头一号人物!”
云小七咧嘴一笑,拱手行礼,正要说话时,小姑娘挤开一旁商贾,挤到万钱跟前来,两腿一跨、双手抱起,语气吊高:“俺认得你!你是那寡妇门前讨是非的汉子!呸!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一个寡妇!人家在家守寡守得好好地,你一凑热闹,甭提别人的话的有多难听!你不知道那些人闲着没事儿干,就知道满嘴喷粪啊!”
呃~一屋子的大男人满头黑线!这骂人究竟骂的是谁呀?!
基本上万钱已经修炼到神佛那样的境界了,可遇到这么个丫头,还是有点忍俊不禁的感觉。他咧咧嘴,问小七:“你妹子?”
小七呵呵一笑:“清明!”
万钱点点头,说了句幸会,就拱手走人。清明“哎哎哎”的叫着,还想再说话,可小七拉了拉她,两人转头去看时,大堂上手两侧何文渊、肖全安、钱艺林等人鱼贯而入。
清明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跟在小七身后。
彼时,一屋子的商贾全数站着,肖全安满脸的笑意融融,只伸手问与他同样品级的何文渊:“何大人,您是京城里的钦差大人,您请!”
何文渊拱拱手,又把推到面前的太极拳推了回去:“肖大人请!您是朝廷钦点赅管两淮盐务的大员,我虽是有监督职责,却无赅管职责!”
肖全安客气了两句,然后笑着说:“如此……那我就开始了?”
何文渊风度翩翩的一欠身,然后落座右侧,随即一侧的钱艺林也跟着落座左侧。肖全安这才清了清喉咙,对下手众商贾笑道:“啊!诸位都是历来参与开中之人,也算是为大明朝、为朝廷分忧的了,如此,置坐!”
衙役从前门搬来不少凳子,然后众盐商都挤着坐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