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月初八开始,桑贵领着一众有志参与盐斤贩售的商贾,带着团灶老掌故,开始与盐使司的官老爷们谈判。
抵押款项的多少、维护盘铁的细则、以及煎盐之后商贾能够分享的盐斤比例,是谈判双方争议的焦点。
利益面前,我进你退。博弈之中,对抗也必须合作。或许千百年之后,丹青之上不曾记载下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没有血腥的格斗,但是从来都不需要怀疑,寸土必争、锱铢必较,帝国制盐贩盐格局,才会真正的改变!
初八日,当桑贵穿着一身蔚蓝色的松江府细布右衽春袍,领着众盐商,神情肃穆的落座于盐使司肖全安转运使、钱艺林同知对面时,他忽然意识到心中澎湃着的壮丽的心绪,他忽然意识到从他手上,帝国制盐格局将会极大改变!
那一刻,他有些明白隐藏于他身后、放下豪言壮语要全力给他压阵的小竹子的心思!从辽东到京城,再回两淮,小竹子处心积虑的每一步,都是为了今天,都是为了两淮万千灶户能够挺直腰杆,坐到朝廷面前,争取一份原本就由他们创造却被无情剥夺的利益!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风云际会!
而同此一刻,西街仁和里桑宅的竹园里,静谧的犹如世外桃源。少筠凭窗而坐,身后小紫闲敲棋子落灯花,而屋外的侍菊拿着薄纱淘洗梨花汁……无忧无虑似风吹,有姿有色如柳摆。人生千古,白驹过隙,不过如此。
这时,守园门的嫲嫲传来声音:“三小姐来了!二小姐在屋里呢!”
不一会,银铃一般的声音越来越近:“安布,今日大好了?”,说着一张鬼灵精的俏丽脸蛋从屏风后冒出来,带着俏皮的笑意。
少筠笑开,又招手:“快来!”
枝儿提着松江府月白的褶裙,轻灵的跑过来,坐在少筠身边,双手攀着少筠,撒娇道:“安布,我闷了,主要是穆萨沙闷了,总想去瘦西湖瞧瞧。可桑大管家也不让我去!”
少筠摩挲着枝儿,宛如昔日少箬疼爱枝儿一般:“整日价跟着他乱跑,哪里像个闺阁小姐呢?枝儿,桑大管家不叫你出门,也是为了你好,若你爹爹在,必然也不叫你提起裙子就跑的。”
枝儿嘟了嘟嘴,缠着少筠撒娇。
少筠好笑:“依我看,还是打发穆萨沙回辽东好些。江南这些地方,虽然繁华,但着实不是他喜欢的。你呀,劝劝他,别叫他陪着你在这儿不自在了。”
枝儿有些泄气:“可他一走,我可闷了!不过安布说的对,我不该绊着他留在这儿。只是枝儿实在不想留在扬州了。”
“既如此,不如跟我去见见你娘的姑姑?日后你在家里,姑姑就是你的长辈。咱们回来这么久,姑父你见过了,姑姑、哥哥也应该见一见。”
枝儿一听,眼睛就亮了,连连催着少筠动身。少筠缠不过,只能答应了。
等枝儿欢呼雀跃的领着小绫小锦跑出去,侍菊端着一个小研钵笑着走进来:“三小姐呀,说风就是雨的!我听桑贵说,原先天天缠着他放游船,桑贵又忙得脚不沾地的,只觉得头疼!依我看,她这脾气呀,八分像大小姐那股子厉害,但隐约也有你的两分刁钻。却不知从哪里学的。”
“你多磨磨她!”,少筠嗔了侍菊一眼,又说道:“不然日后怎么给她找称心如意的婆家?”
侍菊想了想,十分好笑,又不肯说话,只招呼小紫一块儿收拾东西动身去富安。
……
忆江南,风景旧曾谙,道旁竹叶胜往昔,道上清尘随风远,能不忆江南?!
通往富安的官道,少筠已经无数次走过,可这一回来,她扒着车窗,徐徐念着《忆江南》,眼前依稀乔装易容的翩翩少年,依稀雄健如山的风华正茂。
身旁的侍菊俨然老掌故,对年少如豆蔻的少女,说着久远的昔日。咯咯的笑声,一路相伴。少筠觉得,活着,真好!
富安里,桑若华携着儿子儿媳,左顾右盼,恨不得一寸的脖子三寸长。
晚饭时分,马车抵达。
少筠一左一右扶着枝儿和侍菊首先下车,迎面而来满眼含泪的姑姑。生离死别之后,唯有执手相看泪眼。
少筠借着日暮那稍稍昏黄的日光,看到桑若华铅华褪尽,唯留一股坚韧的气度,又看到少嘉黑发之间星星点点的花白,眼睛一下就湿了,拉着枝儿侍菊一共跪下:“姑姑、少嘉哥,少筠回来了!”
桑若华悲从中来,挣开少嘉菁玉的搀扶,俯身抱着历尽磨难的三人,失声痛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菁玉忍无可忍,一同跪下,五人抱成一团,哭成一团。
少嘉撒了手,仰头一声长叹,旋即看见另一辆马车的车帘正被小厮掀开。他含了眼泪,一步一步走去,如同这四年,一步一步的走过来。至车前,撩起衣袍,跪下,磕头,反复三次:“爹爹!不孝儿接你回家了……”
车中林志远努力眯着眼,想要看看儿子,想看看这四年自己呕心沥血换来他的安稳,是否最终换来他的成长改变。可他看不见,常年的苦役,几乎彻底掏空了他的身子。他有些着急,用力揪着车门,想要下车。一旁小厮年纪小,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匆忙扶着林志远下车。待下的车来,林志远踉跄着扶起少嘉,终于看清了儿子的容貌。
他黑瘦了,二十岁的人竟隐约生了抬头纹,黑发之中点点花白,实在令见者心酸!可林志远却舒了一口气,安慰之余,心头泛酸的滋味方才悄悄袭来:“方才二十岁的年纪,也不知道惜福养身么?”
少嘉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模样,鼻酸。听到父亲的这句教训,又觉得亲切,因此低低回到:“是,是孩儿不孝,叫爹爹操心了!”
林志远彻底安下心来,又俯身扶着少嘉:“起来、儿子、起来!今夜里你母亲媳妇一定备了上好的筠子醉,咱们爷两同家里老掌故认真喝两盅、不醉不归啊!”
少嘉一下笑开,重逢的喜悦迎面而来。
身后的掌故,诸如赵霖、方石、隋安、老林都上来,劝解若华和林志远。一家人满含热泪,相互携着进了屋。
直至大家坐定,少筠拭去泪痕,环顾一家子人,才把枝儿拉过来,笑道:“箬姐姐虽不能再见了,可还留了咱们家大房的三姑娘来,枝儿,快些过来给姑父姑姑,几位叔伯、少嘉哥见礼!”
枝儿看着一家子关爱的眼神,想起母亲,不禁有些近乡情怯的怯怯。她咬着嘴唇,来到桑若华、林志远面前,正要行礼,桑若华却立即把她拉进怀里,哭道:“昔日我与你娘斗得你死我活,她叫我恶婆娘,我叫她刁小姐。可如今……连见也不能见了……想起昔日,我们斗归斗,你娘总还是为桑家周全,可叹我这当家的连累的这一家人,丢性命的丢性命、失沽的失沽,最终却还是靠着家里的人才能活过来!好孩子,这儿是你的家了,我们这些人就都是你的长辈了,你要认认真真把这儿当成你的家!”
枝儿想起少箬,猛地抱紧桑若华,失声痛哭:“姑姑!我娘死得好惨啊!我好想她!”
桑若华哀痛欲绝!这四年,丈夫远离,儿子操劳得恍如一夜白头,自己无能为力的煎熬着。那种痛苦,足以熬干自己。若非桑贵暗示她少筠还活着,丈夫还期盼着见到她,她岂能活下来?丧失得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她不敢去回顾那几年她曾有过的风光,以至于她不得不去反省那几年那些风光都牺牲了什么!而今……雨过天晴,她能做的,唯有敬畏、唯有珍惜!
抱着枝儿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正如同为那些牺牲做一些弥补。
而一旁的少嘉则走到少筠跟前,如同年幼时候拉着她的手:“筠妹妹,你回来了,我很高兴!早前桑贵也提过,说你还活着,我和娘就总盼着今日。”
少筠站起来,笑开,一切过程无足道哉:“少嘉哥!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若非有你,咱们家怎么撑到今日!”
少嘉赧然:“全是几位师傅的功劳。只是我听说咱们家投了大笔的银子,想要维护盘铁,可是真的?”
少筠点头,又看了赵方等人一眼,笑道:“如今桑贵就在扬州府上与盐衙门的官老爷们谈着呢,若谈成了,日后咱们就自己维护自己的盐场子,出的盐,除了交盐课,剩下的正经就是咱们自己的,也不怕成了私盐,也不愁要求着衙门把余盐银子兑给咱们。”
少嘉听了想了一会,渐渐觉得高兴,拉着少筠有些激动:“真这样、好了、以后真这样就好了!也不必发愁了!”
一旁赵霖和方石等人都交头接耳的议论着,笑声渐渐大起来。林志远拉过自己的小孙女,一面逗着她,一面同菁玉说着些育儿经。
一家人,久违的平淡幸福,如约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些技术流。
有明一代,应该说在明以前,盐是重要的民生资料,一直被各个王朝牢牢的掌握在手里,成为他们掠夺财富的利刃。有明一代,朱元璋开国,煎盐所费巨大,主要是因为盘铁的铸造维护需要大量的银子,生产资料决定上层建筑,这就决定了灶户也好,盐商也好,跑断腿,也只能分得极小的利益。
但是到了明代中晚期,盐商从开始的不能触碰生产环节,到渐渐渗透进产盐的最初环节,这就意味着生产资料占有者的渐渐变化,从而决定了盐商渐渐提高的地位。最终的结果……是盐商能够从中分享巨大的利益,进而开东南盐政三百年之弊端!这三百年,或许就是从“无冕之王”桑少筠这儿开始的,它整整横贯中国历史三百年之久,直至清朝灭亡!(顺便鄙视一下清王朝,继承明代典章制度,没有半点逾越,然后还干脆闭关锁国)
记得开文之初,就有人有兴趣说不知道为什么清代盐商那么牛了。本文写到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