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儿……姑娘、”,樊清漪忍不住出口,称呼却有些不伦不类:“据我所知,邓夫人与康少奶奶是昔日的闺阁好友,你们桑家这时候大摆筵席,合适?”
樊清漪一张口,全世界又笑了!
侍菊当即掩嘴而笑,眼睛却看着轩窗之外的春、光明媚。
枝儿看见樊清漪脸色白了白,却有些老气横秋的慧黠:“这位、如夫人?不过小女未曾听闻府上迎娶过如夫人啊?这位、贱婢!莫非你没听过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么?依我看,邓夫人必来瞧今日这出好戏!”
贱婢……
宁悦、樊清漪、彩英,同时目瞪口呆。樊清漪回过神来,几乎忍不住暴跳如雷!
可等不到她的怒火,后边唱和起:“邓之汝夫人到!”
枝儿侍菊同时一笑,丢下三人,款款前去迎接。
“夫人!”,侍菊接手搀过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梅英,浅声安慰:“无论如何得保重身子。”
梅英点点头,话语浅淡的如同即将凋零的白梅:“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所以才来。”
侍菊一笑,搀着梅英迎向已经从帷帐后出来的少筠。少筠扫了一屋子的客人一眼,只挽着梅英,又对枝儿说:“我本是孀居寡妇,家里的事务更不想操心,你便好生款待,不要得失了贵客。”
枝儿笑笑,横了宁悦三人一眼,说:“姐姐就放心听戏,枝儿必定好好招待!”
声音才落,枝儿伸手一挥,凌波阁宛如从黑暗忽然跃进阳光中般明亮起来!众夫人婢女有些不见惯人的因此遮眼惊呼。等回神的时候,众夫人发现整个凌波阁的窗户全部打开,阁内因此十分明亮。阁前面水,水上莲台桃李芬芳、翠柳轻摆;阁后面街,只用轻纱遮人,纱后隐隐约约人头攒动。
众人无不暗中咋舌!桑氏、今日一掷千金,如此排场,演的究竟是哪出?
枝儿一笑,亲自请众人落座,又取了戏牌子请转运使肖夫人点戏:“肖夫人,您是扬州府上的财神爷夫人,也是咱们桑家的衣食父母,还请您给小女这个面子,点一出好戏来!”
肖全安夫人是个微微发福、不功不过的官家夫人,最是不显山露水的。她听了这话,笑着拈了《西厢记》的戏牌子:“我呀,只管听好戏,演、还得靠莲台上扮上的戏伶来!只说西厢吧,我只图它花团锦簇的,十分悦耳罢了!”,说着看了看一旁的宁悦。
肖全安与何文渊同为朝廷三品大员,何文渊为天子近臣,肖全安则是天子财神,孰轻孰重,人人心里都有一把秤,只看自己求得究竟是什么。宁悦到了此时、听了肖夫人的话,心中隐约有些明白,今日恐怕她还真得扮上了、陪着唱一出了!她不置可否,浅笑饮茶,状似不以为意的同一旁钱艺林夫人说话,恍如什么都没听见。
枝儿笑笑,正要说话刺宁悦几句,侍菊忙拉住,笑道:“到底是肖夫人!这个戏班呀,正经就是唱西厢唱红的!如此,咱们就开席了?”
肖夫人点点头,又朝一旁宁悦示意道:“何夫人正经是京里来的钦差夫人,你问一问她。”
侍菊缓缓一笑,飞了宁悦一眼:“何夫人几次三番,早就盼着这出戏开场了!”
宁悦一愕,再好的涵养也经不住脸色一沉,正要反唇相讥时,一侧少筠慢悠悠说道:“枝儿,怎么还不开戏?一整出的西厢唱好几天呢!”
枝儿嘟了嘟嘴,横了宁悦一眼,复又甜甜笑开,说道:“如此,便开戏了!”,说着她拿了一旁的小鼓,咚咚敲了两声。
鼓声随风送去,过的片刻,徐徐的丝竹声传来,紧接着一扮相极美的戏伶轻移莲步,正如同崔莺莺花团锦簇间遇见张生的情形。
水汽如薄雾,清风似霞裳,这一出西厢,端得是唱得如梦如幻,众夫人渐渐入戏。
枝儿见状安坐至少筠身侧,安心听戏。渐入佳境时,侍菊站起,径直走至宁悦面前,一笑,然后转而面向樊清漪,定定看着她。
樊清漪哪里能专心听戏,只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颠簸着。侍菊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忽然觉得痛快!还是小竹子厉害,使尽手段,就是不碰樊清漪。樊清漪眼下如同困兽之斗,只被黑暗一寸一寸的吞噬!他们在一旁看着,那滋味,太好了!
侍菊忽的又一笑,最后转向一旁的彩英。
彩英原本惶恐不安,昨日又听闻小竹子亲自提到了她,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眼下侍菊当着那么多夫人的面还是这般肆无忌惮,她就只觉得末日降临!
侍菊看着彩英手足无措的样子,缓缓一笑,轻松说道:“昔日咱们家里也有个卖身卖了死契的丫头叫彩英!跟你也长得一模一样,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
彩英哪里敢答,吱吱呜呜的,声如蚊呐。
侍菊冷笑一声,提高声调,惹来一阁人的瞩目:“我们家里的彩英么,十分聪明!我们家竹子从姑太太那儿接了管家的大权时,她就假装平淡,结果却还是被竹子看穿了,不敢在外间用她,只把她留在内帏。”
彩英一下子脸全白了。
一屋子的夫人都明白,戏都不能白听的!一瞬间,眼光齐刷刷的投向宁悦清漪三人。
“这姑娘十分厉害,连我也着了道。最后竹子担心家里不妥当,不得已,还把我打发出了远门!那时候单纯啊!后来我从北边回来,还同她喝了一杯,以为小姑娘不懂事的事这就翻过去了!到最后……”,侍菊忽然凑近彩英:“连姓名都没改的彩英姑娘,你知道昔日那个彩英去了哪了么?”
彩英开始发抖,只结结巴巴的说到:“我、我……你、你别放肆!这么多夫人在这儿呢!我是帮着大人的……”
侍菊嘲讽一笑,站直身子,缓缓伸出手,一指彩英低喝道:“桑家来人呐!把这背主的逃奴给我拿下了!”
阁外纱帘两声女声齐声答应,而后冲进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押着彩英当地跪下!
一阁的人大吃一惊,原来阁外人头攒动,不是伺候人,是来教训人的!
宁悦当即站起,无比清淡却有无比威严:“放肆!我乃朝廷正三品命妇,岂容你私设刑罚!”
“何夫人你不要放肆!”,侍菊针锋相对,紧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张卖身契,凑在宁悦面前一抖:“彩英,原名曾阿妹,姑苏人士,弘治五年自愿卖身进桑府为婢,当时的桑家姑太太给她改名‘彩英’!何夫人,这张是死契,有扬州知府官印,是朝廷认可的家奴,你看清楚了!”
宁悦张口,一旁樊清漪更快:“一个奴婢,逼到朝廷三品命妇面前来么?何况,同名同姓就是同一……”
清漪话没说完,侍菊上前两步,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清漪漂亮的脸蛋被甩到一侧,久久转不回来。
堂堂正三品大人的如夫人就这么被当众赏了一巴掌!一阁的人都拿帕子捂着嘴,同样久久回不过神来!
“贱婢!一个没名没分没户籍的下流种子,还敢跟我一个正经的丫头说话!”,侍菊毫不留情的骂了一句。
宁悦目瞪口呆!
侍菊转过身来,看见宁悦这般情形,轻轻一笑,将手中的卖身契交到一旁仆妇手中。仆妇得令举着卖身契一一在各位夫人面前展示。这时,侍菊又从怀中摸出两份文书,两手分开一抖,展开,然后她微微抬头,睥睨宁悦:“何夫人,您府上也有一位彩英,专管侍妾李清漪的起居饮食,没错吧!京城户部鱼鳞册说她是南京人士,弘治十四年进你何家为仆,不算奴婢。可惜户部这一笔正正就是弘治十四年新添上去的,而且你府上办事不够用心呀!京城户部鱼鳞册有了这一笔,但南京户部鱼鳞册、南京地方鱼鳞册却没有对应!哼!两地官府都给了我们文书证据,说查无此人!何夫人,你府上的这个彩英从何而来呀?感情你府上的这名彩英是弘治十四年凭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何夫人,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偷窃、占据,是因为你就是朝廷正三品的诰命夫人么?”
宁悦惊得连动都动不了了,清漪一抖,唯有大口喘气的份。而跪在地下被人死死压住的彩英早已抖若筛糠!
两分文书再次在各位夫人面前展示,众人是想看也得看,不想看也得看!
宁悦僵硬了许久,可是就是想不出这侍菊的话里还有什么破绽!少筠手上还有彩英的卖身契,而他们府上的这名彩英明摆了是托关系才上了户部的鱼鳞册的……听得众人议论纷纷,宁悦一背的冷汗,只好勉强说道:“这……彩英原有功于朝廷……”
“有功于朝廷!”,侍菊高声复述宁悦的话:“有功于朝廷,为何朝廷不像嘉奖梁苑苑那般嘉奖她、让她赎了这份死契,从此不再为奴为婢?”
“这!”,宁悦实在词穷了!直到现在,她终于明白小竹子这一招的厉害!当初彩英和清漪进府,因清漪原本就是罪籍,又是皇帝钦点的案子,皇帝不可能公开嘉奖,唯有私下的一番人情而已!谁料到这到了今日,少筠捏住这点软肋,就敢以平民百姓的身份来责问她,为什么强占她桑家奴仆。她辨无可辩,怎么说都成了说不清的罪过!
侍菊看着宁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冷笑一声:“既然朝廷没有明旨,你何府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强占我们桑家的奴仆,难道是仗势欺人?难道是鱼肉乡里?难道是蓄意谋害?”
三道罪名压下来,宁悦彻底垮台,只有大口喘气的份!自己的夫君身为都察院第二把手,清廉奉公之名该有多重要,她一清二楚!
侍菊再转身,面向肖全安夫人:“肖夫人,彩英是我桑府奴婢,按大明律论,卖死契,不可赎,除非家主开恩!逃奴,家主有权处置!如今彩英背叛主人,却又投到官府人家,就是逃奴!不过既然是何大人家看重她,我桑宅买官府一个面子,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