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每年这时候都特别老实,叫干什么干什么。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熟人,城里的关系网都是安娜的。王贵也不用多说,安娜已经成习惯了,只要看见自家楼下停了大卡车,
就开始四处奔波。〃小妹,你单位要不要梨?没办法,乡下又来人了。你去联系几箱福利。〃安娜回娘家指使妹妹,〃还有,小马他们门市部也要发点。〃安娜说的小马是她妹妹的对象。小马把未来大姨子指定的福利当成讨好对象的创收任务,年年超额完成,不但自己门市部消化点,还拉来其他哥们儿分担。
〃厂长,又要麻烦你。梨来了。〃安娜安排小叔子们先斩后奏,先把车开到厂办楼底下,厂长视线能及的地方,不要多说,厂长就批条子。每年厂里过八月十五,都发王贵家乡的梨。有时候职工抱怨,说,厂长啊,今年能不能换点东西发发,月饼什么的?安娜马上挡在前面说,不行,我这有实际困难!再说,这是贡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到厂门口了你还挑剔?安娜在厂里已经混成老资格了,对厂从没什么要求,也没为自己争过什么。几任厂长累计下来欠安娜许多。
最早厂里没会计,叫安娜以工代干,安娜把报表做得干净漂亮。她根本没上过会计课,自己跑书店买本书翻翻就知道怎么做了,连师傅都不用问。后来厂里需要个统计,没人干得了,安娜又一个人扛下,一直以工代干了好几年。安娜回回一到转干的当口上就气得心口疼,在家泡病假若干天,无法直面那些如小鸟般从她眼前飞过的小娃娃们。吵了几回,泪也流了,硬话也说了,最终都没她的份,只落个厂长们歉意的微笑和空头的许诺:〃下次!下次一定先保证你!〃可下次一到,情况照旧。转正这东西都有指标的,大学生一茬一茬的,越往后越轮不上她。安娜对文凭有发自内心的羡慕。只要人家说,这次不行啊,你没文凭啊,她便哑口无言,转身就出去了。她只气自己没赶上好时代,整整被耽误了十年,还要独自承担这时代的不公平,却从不抱怨人家走后门,暗箱操作。安娜转干都是后来很老的时候了。省里统一弄了一次转干考试,把所有耽误的一群按成绩选拔定名额,安娜这才扬眉吐气。据说当时参加考试的共几千人,只有二十个名额。安娜以四个100的成绩名列第一,让人连拱她下来的借口都没有。当时,安娜已是四十岁的〃高龄〃,和她竞争的都是些小毛孩子,别人都很尊敬地称她〃安师傅〃、〃安大姐〃。
厂长在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后多少次把该转的安娜拉下,换成二轻局局长的女儿、工会主席的外甥。他欠安娜的,是十几年的工资和人格尊严。所以,在每年的卖梨工作上他都给予绝对支持,算作对安娜的心理补偿。因此,我们可以总结说,王贵家乡的梨子,是安娜十几年辛苦工作换来的。
〃你和二多子到楼下看车,换叔叔上来吃饭。〃安娜常把我们当小使子。我和弟弟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反正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车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欢婆婆,因为婆婆怂恿过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难原谅。但安娜对王贵的弟弟们没话说。当年王贵去县城读书,家里供不起那么多,爹娘让弟弟们把机会给哥哥,弟弟们都答应了。安娜觉得,王贵今天的生活是牺牲了弟弟们的前途得来的,尽管叔叔们每次回忆过去都笑着说:〃俺们读不进去,看见教书先生就发抖。不读最快活!〃
安娜不嫌弃王贵的弟弟们,虽然他们一样随地吐痰,虽然他们在家抽土烟,虽然他们不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发上。安娜没什么笑脸,也没热情到迎来送去或没话找话,她会依旧板着脸劝诫弟弟们:〃少抽点土烟,对身体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就赶紧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赌博〃。弟弟们对这个大嫂都非常尊重的,从不在安娜面前放肆,不管是看在卖梨的份上还是看在大哥的份上,无论大嫂说什么,都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处理完梨,乡下叔叔还会提上早就准备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来的旧衣服和安娜的姐妹兄弟送来的用不着的东西。
〃兄弟们这次回去,可要给娘捎点儿钱儿?〃王贵在兄弟临走前的夜里总是黑着灯跟安娜商量。没亮儿,感觉胆子大点,也不用看安娜的脸色好看还是难看。〃不给!填不完的坑!还不落一句好!按月都寄过了,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哪里有帮着卖完梨还要倒贴钱的道理?!〃安娜止不住就声高了,〃自从我进你家门,可穿过你娘一根线一根纱?孩子们可吃过她一块糖?我又不欠她的,给她是情分,不给是正常。我不是银行,养了小的还要养老的?还没完没了了!〃〃你小声点儿!半夜了,人家都睡了……〃王贵慌张得很。不过王贵心里有谱,只要他张口了,磨一磨总是缠得来的。
乡下有句土话,好女也怕赖汉缠。安娜要面子。王贵收拾安娜都拣她软骨按,只要达到目的,王贵还是愿意舍下些脸面的。这方面二多子着实得到王贵的真传,为买一辆三轮脚踏车,就躺在百货大楼正中央的大厅里耍赖,哭声震天:〃我要嘛!我要车车!〃鼻涕眼泪都往嘴里灌,拉不起,拽不走。安娜狠心不理转身走了,二多子能如磐石般坐在冰冷的地上意志坚定地号啕大哭。通常在这种耐力与面子的较量中都是安娜败下阵来。
第二章 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2)
〃下星期英语之角的代课费就发了,听说今年春节系里要多分点奖金……〃王贵不急不徐地下套子,舒缓安娜绷得很紧的经济斗争的弦,絮叨得安娜眉开眼笑了再峰回路转:〃兄弟们难得来一趟。你都贤惠那么久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啊!明天多少让他们带点回去啊!〃安娜久经战场,原本已经笑意盎然了,顿时就沉下脸来:〃没有!〃
有也好,没也好,反正第二天早上王贵是乐滋滋地将钞票塞进兄弟手里:〃你嫂子叫带点
钱给娘,让她扯件衣裳。〃
跟领导硬顶是永远没有好果子吃的,一定要迂回。王贵多年的斗争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后来的爱人。
〃安师傅!这次的梨好多都烂了!〃
〃安师傅!箱子一打开,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讲梨不甜,涩嘴!〃
安娜每次都要处理这些后续问题,常把她弄得无名窝火。对外赔着笑脸,回家冲王贵发火:〃你家那弟弟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我自己一辈子都不给人家讲闲话,回回都是你给我出难题!奇……書∧網以后叫他们不要来了!再来我轰出去!讨厌!〃
王贵知道安娜受夹板气了,总是不断赔笑脸,说,〃人家欺负你,不就是因为你好说话吗?人家来又没来找我,不都说找大嫂吗?谁叫你应承的呢?〃
〃再说了,人家不都给你留梨了吗?〃王贵赶紧从箱子里挑个大梨,削好了递给安娜。
〃别给我削,我一闻那味儿就恶心!你们都赶紧吃,等下又坏了。王贵!你明天给李主任送点去,就讲是家乡来人送的特产。〃
安娜每年这时候都四处送那最后留下的几箱梨。与其烂掉,不如送掉。
我从七岁起,就能把梨从屁股底下削到顶头不断皮,长长盘旋着像条蛇。那都是每天被逼吃梨练出来的。〃妈妈,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条果皮递给安娜欣赏。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车照样开来。
如果一年一次,安娜尚且可以忍受。问题是,乡下好像把王贵培养进城,目的就是搞个根据地。那边常常车水马龙地来,穿梭不断。今天是二大爷,明天是妗子。来的时候都不空手来,带点新棉花什么的;走的时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钱就是东西。几年以后安娜手不紧了,就平添了购物的怪僻,她后来想方设法调到商场工作,简直是乘工作之便。商场里什么打折什么内部削价,她都门清,没事就往家里搬东西,也不管用得着用不着。在我十二岁上,安娜就把给我陪嫁的内蒙古羊毛毯准备好了,以后每到冬天翻出来看的时候都忍不住自我炫耀:〃看我多会投资!当时买才七十几块一床,现在一千七都买不来了!〃不过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樟脑丸塞满柜子,过夏的时候更要频繁晾晒。安娜一边感慨便宜买穷人,从调到商场以后家里没攒上过钱;一边又对王贵说:〃知道为什么咱家东西都老用新的了吧?旧的存不住,都给你乡下亲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干什么都得拉王贵的乡下亲戚垫背,栽赃起来也比较方便。
安娜总搞不清楚王贵家的族谱。王贵介绍的时候不用辈分的,都先介绍地理位置,〃这是村东头间的老王家儿子,就是我跟你讲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个。〃〃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儿,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安娜早就晕了。首先她辨不清东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带关系,第三她也记不住王贵小时候的故事。总之,她就负责来个人就搜罗搜罗家,看有什么可带的。
来就来吧,吃几顿饭也穷不到哪里去。可就怕带问题来,安娜宁可他们是进城旅游的,可惜不是。通常是谁谁的孩子要入学,求大舅舅帮个忙;或谁谁来看病,请堂叔联系个大夫;再就是,谁谁家里贫困,求大哥哥给介绍个零时工。这种需要能量的硬任务,王贵是完成不了的,总把难题塞给安娜。安娜抓狂的时候会对王贵大叫:〃就算当初我嫁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都不该嫁你这个猪八戒!老猪生小猪,一生生一窝,净是你家的事!〃安娜发这种火的时候,总忘记自己妈也是共生了十个,当年戴了红花做英雄妈妈的。这时,王贵便赔着笑说:〃你家猪也不少啊!所以我们才相配!你就想想办法嘛!〃
乡下人并不晓得王贵在城里不过是个普通教师,官阶连九品都算不上,农闲时候一提起话头就是:〃咱城里有人儿!我大姨娘的小表弟城里做官儿,你去找他。我给你写个条子捎个口信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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