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嬴政淋下去伤了身子,赵德同着身后的内官连忙跪在地上,一声声“请皇上保重圣躬”附着雨声砸在地面上,掷地有声。嬴政轻抿薄唇,黑如点漆的眸子里射出凛冽寒光,心里如同受着凌迟般被生生剜出千疮百孔,每一刀都痛入骨髓。
大雨瓢泼一夜,终于在黎明之际渐去,锦离蜷缩而卧,听着屋檐落雨打在瓦上噼啪有声,玉颈上缠着纱布薄如蝉翼,隐隐看见一条泛出血渍的伤痕,心里感到莫名的委屈。
一连几日英红尽心尽力侍候锦离束衣绾发,每食自有专门的宫人传膳,甚为规矩。直到这日侍候锦离的宫娥换成了一名眉目姣好的陌生女子,锦离见不是英红,问:“你是何人?英红呢?”因多日未说话,再加上颈上隐忍的伤痛,声音沙哑粗嘎。
宫娥愣住,随即恭谨道:“英红姑娘被派去御前侍奉,奴婢浣珠是赵公公派来服侍姑娘的。”浣珠当差前听英红说过,锦离素来性子温和,虽未被册封,但也算得上是她们的半个主子,切记要她尽心侍奉。
锦离不再说话,坐在妆奁前由着浣珠替她绾发,白皙的脸上已憔悴的脱了形,眸子暗淡,仿佛是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浣珠绾好后,待拿起面前的素白兰花簪子插在发间,锦离微摇头,回过身握上她的手,道:“请你让我见见香兰。”浣珠神色慌张,垂首问:“还是让奴婢给姑娘插戴好,这才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浣珠说罢将手中的簪子插在锦离发间,锦离眉心微拢,握上的手无力垂下,语气似是恳求,道:“我不过是几日未见想她罢了,请姑娘帮我见上一面,他日定不会忘记姑娘的恩情。”浣珠不忍见锦离失望的神情,心里盘算一会儿后一口应了下来。
初冬寒日,长信宫早早升了壁炉,但见殿内一时如春,赤金大鼎里焚着紫檀香气幽幽入鼻。到了传膳时辰,浣珠引了小太监提着雕漆食盒进来,锦离素日并无胃口,每膳只吃几口便唤人撤去。
小太监垂首压低声音,道:“姑娘请用膳。”锦离并未看她,只道:“放那吧。”小太监将食盒里的菜样端置长案,道:“姐姐可要当心自己的身子,香兰还在日月宫等着姐姐。”
听到香兰的名字,锦离这才抬起头,认出小太监的身份,怕被人发现,又引了小太监进到内殿方才说话:“香兰,真的是你。”香兰已有数日未能见锦离,自是想念,随即眼泪簌簌落下,道:“姐姐,那日奴婢见皇上将姐姐抱走后一直未回来,奴婢和顺喜一直担心着姐姐。”
锦离心里同样惦念着香兰,拿着帕子替她拭去泪水,问:“我也好想你们,你们大家可好?”香兰点点头,道:“姐姐放心,我们都很好,只是前几日皇上去了日月宫,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后来又在院里淋了一夜雨,最后还是赵公公跪在皇上面前才劝住皇上进到殿去。”
那夜过后没几日嬴政也病倒了,在日月宫躺了几日后并未有所好转,赵德见日月宫实在不是养病的地方,遂斗胆请了皇上,得到准许后便将嬴政移居上林苑。英红连同嬴政身边的宫人也都跟了过去,后宫的妃子听到嬴政病倒的消息后,也都纷纷驱驾上林苑探望,宫里一时热闹至极,只有锦离安之泰然。
时过几日,锦离终是难隐担心想要去探望嬴政,不料刚迈出殿门,便被侍立在门外的卫士挡了回去。锦离在门口徘徊良久,待决定冲出去,正巧紫骞带着郎中前来巡逻,锦离忙叫住了他:“苏大人。”
紫骞听到喊声后,停下步子,定定的看着眼前身形瘦弱的素衣女子,恍若隔世,良久回过神来,问:“离儿,你找我可有事?”锦离点点头,直言道:“求大人带我去见皇上。”紫骞素闻锦离与嬴政起了争执,被嬴政禁在长信宫,见她面露担忧,紫骞应道:“好,我带你去。”
拦住锦离的卫士忙说:“大人,皇上命我等在这看着姑娘,若是放姑娘出去,我等性命不保。”紫骞眉目淡然,道:“一切后果有我承担。”
☆、四十二章:疏帘底事太关情(四)
锦离到上林苑已是夤夜十分,逶迤长廊内,当值的宫人也都相互交了差。嬴政病情虽有好转,但看了一天的奏折感到有些乏累,这会儿吃了药正睡下。
赵德替嬴政办完差后回来正巧看到紫骞和锦离站在宫门口徘徊,赵德忙上前请安:“苏大人钧安。”紫骞点点头,赵德又问向锦离:“姑娘不是在宫中,怎会深夜至此?”
冷风呼呼地刮着,吹在脸上有些刺骨的疼,锦离看了看紫骞,紫骞将手放在嘴边轻咳一声,道:“赵公公,锦离姑娘念及皇上的身子,所以前来看望。”
“这……”赵德有些犹豫,又不好得罪锦离,只道:“皇上这会儿刚睡下,还请姑娘明儿早再来。”锦离面露失望,咬了咬唇角,道:“那我在这儿等他。”赵德道:“夜深露重,姑娘还是随奴才到东庑歇息。”锦离还想说什么但被紫骞抢了先,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东庑是御前宫娥的寝房,因锦离身份些许特殊,赵德特命人收拾出一间来作为锦离的歇脚处,赵德将锦离带到东庑后正准备退下,锦离叫住了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枚上好的羊脂玉佩,玉佩腻白无瑕,上面镂刻两条青龙相互缠绕,中间还有工整的两个篆体小字,正是嬴政的名讳,雕工极其精美。赵德仔细看了一眼,锦离道:“请公公把玉佩交给皇上,若皇上问起,就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赵德小心的接过玉佩,说了声“姑娘早些歇息”后退了出去。他手里捧着那枚玉佩,回到房后暗自思忖,素闻这枚玉佩是先皇所赐,自从调到御前当差后,便看到嬴政一直佩戴,从未离过身,只是后来好一阵儿不见嬴政佩戴过,没想到竟是在锦离手上。
曙色之际迎来了寒冬的第一场雪,放眼望去,绵延的琉璃顶尽成白色,上值的宫人身上也都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奏折送来后,嬴政倚在暖阁的软榻上看折子,赵德怀揣着玉佩立在一侧,神色颇为凝重,嬴政斜睨他一眼,难得好脾气,问:“说吧,别闷在心里了。”
赵德应了声:“是。”拿出那枚玉佩捧到嬴政面前,道:“锦离姑娘让奴才交给皇上。”嬴政拿起后,清俊的脸上似有不悦,赵德继续道:“锦离姑娘还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嬴政握着玉佩的手复加大了力度,问:“她在哪儿?”赵德道:“奴才将她安排在东庑,这会儿怕是已经醒了。”嬴政忽而松开了手,那剔透的玉佩落在榻上发出一丝寒冷的光,他语气淡然若常,道:“朕瞧你胆子愈发大了,连你主子是谁都忘了。”
尽管嬴政语气淡然,但赵德脸上早已吓得刷白,连忙跪下磕头求饶,身后也被汗湿了一层,嬴政眉心蹙起,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赵德听后屏住气息,磕了头,直到退出去后才如释重放。
嬴政又拿起玉佩放在手里把玩了会儿,微抬眸,见帘子被打起,锦离着一身荷碧宫装莲步而入,额上汗涔涔的,乌黑的发间还落了一层雪,腻白玉颈上缠的轻纱尤为突兀。嬴政蹙起的眉心又紧了紧,呵斥道:“你来做甚么?”
锦离径自走进来,他的脸色阴冷下去,道:“朕看那帮奴才当真是活腻了,回头朕先摘了他郎中令的脑袋。”锦离听完慌忙跪下,眸光闪烁,道:“不关苏大人的事,是奴婢担心皇上,一时冲动,真是不管他的事。”
嬴政冷冽的眸子旋即温和下来,问:“你担心朕?”锦离点点头,双颊生出两片红晕。嬴政还想说什么,这时赵德走进来通传:“皇上,郑妃娘娘来了。”嬴政说了句“宣她进来”后赵德退了出去,他又看了一眼锦离,道:“还跪着做甚么,还不去奉茶。”
赵德引了郑妃进到暖阁,刚打起帘子,一股暖流拂面,还夹杂着早梅和紫檀的香气,香气宜人。见嬴政斜倚在软榻上,她规行矩步上前敛衽施礼,绯罗蹙金刺五凤华服上垂下极长的凤尾图案一直迤逦至裙裾,憔悴的脸上画了极淡的妆,身形瘦脱如同剪影。
嬴政让她上坐,锦离捧了和阗白玉茶盏过来,郑妃接过后向她微点头,目光一直盯在她身上。皇上宠爱锦离她是知道的,也时常听蝴蝶提起,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得见,今日得见便不由多看了眼,虽不是倾国倾城之貌,但星光流转的眸子及眉宇间的清爽不得不令人想要多看一眼,难怪嬴政会对她百般纵容。
嬴政又对锦离温和的说:“朕待会儿还要批改奏折,你去把墨研好。”锦离答应着走到御案旁,但视线也一直落在郑妃身上。她对郑妃的印象还是好的,还曾想去看望她,只可惜发生了一些事后也就耽搁下了。
锦离瞧着两个人聊了好半天郑妃才下去,而她面前的墨也被磨得酽酽的,遂上前道:“奴婢已将墨研好了。”嬴政只“嗯”了声不再说话,锦离突感委屈至极,眼泪簌簌落下,好像要把近日来的委屈全都哭出来,而每一滴也都像是砸在嬴政的心里,望着眼前可怜的人儿,心下一疼,伸手将她拥入怀里,长叹一声:“朕该拿你如何?”
被嬴政抱在怀里后,锦离突然朝着他的胳膊狠狠的咬了下去,嬴政眉心一紧,复而平静下来,轻拍她的后背,声音低沉温和,道:“没事了,朕不会再离开你。”这句话似乎是蛊惑般,锦离安下心来,忽而坐起身吻上了嬴政的薄唇,齿间带着迷人的香气,嬴政身子一颤,旋即深深的吻了下去,想要攫夺更多属于她的气息。
唇齿交缠间,嬴政突然推开了她,锦离不解的看着他,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嬴政伸手将她鬓角的发丝捋到耳后,神色依旧温存,道:“朕是怕把病气过给你。”
☆、四十三章:疏帘底事太关情(五)
不日嬴政下了一道圣旨:嫣妃嫣氏素行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