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景春忽地松开了那只手,沈英心中骤凉,像是迅速空出了一大块,不知如何填补。
然下一刻,孟景春却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胸前,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沈英任她这般抱着,呼吸略滞,心中却疼惜无比。
“绾罗。”他哑着声音这样唤她。
孟景春眼眶生疼,头埋在那冬衣之中似乎缓了许久,终是自己承认了身份。她声音微颤:“他走前可说了什么……”
那声音似是通过胸腔传来,低哑,又带着无力探询的轻弱,让人喘不过气。沈英头疼得厉害,如蚁虫啃啮,却又得强撑着清醒。他伸手轻轻回抱她,声音里带着愧疚:“所幸绾罗是女儿,也不会再与这朝堂有什么瓜葛,若能心无芥蒂地平安长大便好。”
心无芥蒂……
孟景春心中反复咀嚼这四字,可又如何能心无芥蒂。
她又缓了一刻,方道:“所以……那时你与我说为人不能失心中赤忱,不论将来如何,都要努力为生……”她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可那时我才八岁,八岁的我如何能懂赤忱是何物,如何知道什么叫努力为生……我只知道爹爹不在了,稀里糊涂便迁至江州……对着素未谋面的人喊舅舅,母亲身体少了调理每况愈下,学堂里先生态度凶恶,同窗见我人小总是欺负我……以前的衣服再不能穿,爱吃的东西也再吃不到。十一年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全蹭在了沈英前襟上。
沈英闭眼深叹,抬手轻轻搭上她后脑勺,安抚小孩子一般:“没事了。”话虽这样说着,可他心中愧疚却一刻也未纾解得了。
这份自责因知道她是孟绾罗后更甚。那时觉得努力耗尽,事情再无转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太医死,自己亦是跟着心灰意冷。这朝堂不如他预想中干净,规则亦只是权贵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牌,一腔热血只能空付流水。
却未想过,这一对孤儿寡母是如何度过这么多年。
他不敢打探,怕听到坏消息,这么多年,便一次也未着人去问过这一对母女到底去了哪里,又如何为生。
直到十一年后,他再次遇到孟绾罗。
她伶俐聪慧,写得一手秀丽文章,每日都过得没心没肺,有时候却糊涂得像个小傻子,跳上跳下不知深浅;她如暖阳般明媚,不像是背负着惨淡过去与回忆的人;在朝堂上得罪魏明先,得知他千金成了太子妃,被同僚笑不识时务,却死鸭子嘴硬说为人不能失赤忱,还敢在折子上立大志说要将韩至清的案子彻查到底。
他看在眼中,心底却已是被她慢慢照亮。
通往过去的幽暗回忆慢慢被打开,扑棱棱飞出的蛾子此时却堵在他喉咙里,让他难诉说。今日将一切摊开,不论最终要走向哪里,他只要她继续这般暖和下去。
孟景春慢慢止住了眼泪,此时眼眶已是疼到发麻,她这一番倾诉已是积压多年,撑着笑脸不去回望过去不胡思乱想,好好活到现在,埋在心底里的苦楚今日似是要倒尽一般。
她已没什么力气,脑子都放空,只听得朔风呼啸而过,沈英的心跳声她一丝一毫也捕捉不到。那杯毒酒若不是沈英去送,亦会有其他人去送;但若不是沈英的争取,她却可能不会再站在这里。问题并不在于谁送了那杯酒,而是为什么会有那杯酒。天家的人犯了错,为何要臣下抵命,为何可以连铁证也不要,便能草菅了人命。
她心中黯然,却不愿就此低头。
沈英轻叹出声,偏过头,大片雪花已不知什么时候不急不忙地开始往下落,一汪湖水依旧平静,雪花入水即融,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冬却深。
☆、【四零】慢慢行
回到城中已是天黑;路上慢慢积起了雪,孟景春从马车里下来,蹲在府门口攒了一把雪,紧握成一团,压成一个结实的小雪球,拿在手里默默进府去了。沈英走在她后面;到回廊拐角处,他刚转过去;便有一只小雪球飞快地朝他砸了过来。
这雪球扔得一点都不似开玩笑,孟景春卯足了劲才将这雪球砸得又狠又准;像是这样才解气。沈英被她这雪球砸得胃疼,许久才抬手拍掉了衣服上的雪,孟景春却已是不见了身影。
到了伙房;果然见孟景春窝在灶膛口烤火。厨工见沈英过来,忙说饭菜已是准备好,正打算端到隔壁去。沈英却说不必了,厨工便识趣退下。
那厨工将伙房的门带上后,孟景春仍是不动声色地窝在灶膛口,大锅里似是在熬汤,柴火噼噼啪啪烧得正旺,将孟景春一张脸烤得发红。
沈英哑声问她:“不吃饭么?”
孟景春揉了揉肿着的眼睛,说:“吃,怎能不吃。”她站起来,走到沈英面前,却忽然伸了两只手,贴在了沈英的脸侧,声音亦是哑的:“好冷。”
她那一双手却已是被火烤得极暖和,沈英脸上凉凉,被这突如其来的热烫暖意惊到一般,心中百般滋味难辨。
“以前我舅娘说,冬天脸上会长冻疮,我不信,下雪天就拼命在外玩,结果真的长了,就只能拿热手巾捂着,脸上一颗一颗硬疙瘩,怎么也好不了,到头来被我母亲训。”她嘴中嘀嘀咕咕,沈英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
她接着道:“觉着相爷气血不好,应当比我更容易长冻疮。听说楚州比京城冷得多,相爷可别冻出冻疮来,会变丑的。”
“你如何……”如何会知道他即将公出楚州?
孟景春也不看他,收回手只说:“听人说的。”她低着头,想了想:“年关将近,楚州边防的确要上心,只这样一来,相爷赶不回来过年了。”她紧接着又道:“不过不要紧,我的字也写得不赖,春联我会记着贴。”
她这般说着,沈英心中却泛酸。
他将她按进怀中,久久不能言。
孟景春便任由他这般抱着,心中满满当当,闷声慢慢地开口:“我答应过相爷不走,便不会食言。”
沈英闭眼深叹:“京中还有个地方,你应是想回去看看。”
孟景春亦是闭了眼,放心将头埋在他怀中,说:“菽园吗?”
“恩。”
“我原本想要买回菽园。”孟景春想起那一千三百两来,“当时有人告诉我,菽园在户部一小吏手中,他急着出手,要价一千五百两,可那时我只有一千三百两,便拖了好几日。等我再想起来,却被告知菽园已被售出了。”
沈英听她闷闷说着,却也不开口。他听到户部小吏急着出手菽园亦是偶然,十一年前的旧事久久不能释怀,那日他便去了一趟,找到那小吏,将菽园买了下来。买回菽园,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只是那瓶药的出现让他确信那母女还活着,兴许往后还能将这园子还给旧主。这样打算着,便买下了。
却没料到,这园子的旧主如今就在他身边。
孟景春又道:“且我听说那人是一千两购入,什么样的本事能砍价砍成这样,实在是气人。若我也深谙讨价还价之道,想必用那一千三百两也能买回这园子。结果末了那一千三百两竟不知所踪,便觉着这园子与我没有什么缘分了。”
她这话说着有些故意,沈英却当她是真不知情委,哑着声道:“那还价还到一千两的人,似乎是我。”
孟景春却倏地推开了他:“你买那园子做什么?那明明是我家的宅子!”
沈英万没有料到她是这般反应,说话竟有些磕巴:“只是、将来……”
孟景春却一言戳穿他心中所想:“相爷可是觉得欠了我们家的?”
沈英抿住了唇。
“就算相爷歉疚一辈子,当年的案子不会再重审,我仍是站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一切皆不会退回去重来。
“那时我总问母亲为何不与我说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她与我说,若总挂念着过去,前路都走不专心。
“虽说有时不知道反是福气,但我不甘心,所以想要求个明白,如今明白了,虽然依旧不甘心,但这不甘心却已是另一回事。相爷今日既然已将事情摊开说明,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这几个月来的忧心样子,都被她看在眼中,现在联系起来,才知他一个人苦闷了多久。
她如今不甘心的是凭什么这样判,与沈英其实已没有多大关系。她不想看他这个样子,实在太心疼。
沈英自然已看透她的意图。只是没料到,却要她来替自己解这心结。
孟景春转身便去找晚饭吃,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这顿饭她吃得很饱,吃完便起身将椅子推进去,闷着头道:“我先去歇着了。”
沈英还在喝粥,放下碗,说:“好好睡。”
她眼睛肿着,干涩又疼,站在门外闭了闭眼,雪已是越发大了。
沈英出来时,她已是不在走廊里。牛管事匆匆过来,与沈英道:“大人,去楚州的行李可是要收拾了?”
沈英说:“收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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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雪连下了几日,纵然路上有积雪,沈英也不得不出发。那日放晴,孟景春送他到城门口,鼻子被冻得通红,她搓搓手哈气道:“相爷早些回来,除夕若能吃饺子一定不要忘。”
沈英却只能叮嘱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不再多说,便放下了马车帘子。她转身往大理寺走,走到存卷室,停下来,想了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存卷室里是层层叠叠的陈旧气息,孟景春举着灯台从架子之间穿过去,都不敢用力呼气,怕惊了这满室尘埃。
这世上有这么许多案子,每个案子都是一个故事。
她循着年份在一个架子前停了下来,伸手将那盒子卷宗取了下来。
她将灯台放在一旁的空架子里,手里捧着那案卷,深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沈英提前告诉她,她现在定然紧张得发疯。
可即便如此,她手依然有些发抖。烛火轻跳,她从第一页慢慢翻到最后一页,末页最下方的落款里,她反复摩挲那个名字,周遭太安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到。沈英写完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