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绯衣女子又道:“那说个沈相沈大人的?”
孟景春倏地来了兴致,灌了一杯酒道:“沈相也来过这儿?”
“大约是十一年前罢,那年相爷十六岁,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被一众人推搡着带到这儿来,最后竟是逃走了。姊妹们问‘状元郎呢,如何不见了?’,这才有人说沈相从后边小门逃了。”
孟景春一瞥眼,往嘴里塞了一只果子:“沈相还有过这般怂态?”
绯衣女子柳眉一挑:“那是自然,十六岁的少年人懂得什么?纵是做得一手好文章,男女之事也是一头雾水,恐是被吓着了。”
孟景春略一算,自己那时才八岁。哎,八岁。她不由想起一些旧事,便闷头喝了一杯酒,又听得绯衣女子道:“唉,说起这相爷却再也没来过了。”
黄衫女子亦蹙了眉道:“不来妓馆便也算了,相爷都已二十七了,却也未见其娶妻,难道有什么隐疾不成?”
孟景春回过神,道:“莫不是……断袖?”
“那得伤死京城多少姑娘的心呐?定是不能够啊,奴家很是中意相爷的呢。若相爷再来一回东华坊,奴家怎么着也得抢着服侍一回呀。”黄衫女子说着就笑了,旁边绯衣女子轻推了她一下,啐道:“呸!就怕你那相爷届时不能人道,你同他聊一晚上不成?”
黄衫女子回驳道:“相爷这般的,便是看一晚上也是知足的。若说还能聊上一宿,真真是可以去死了。”
旁观了许久的陈庭方浅笑笑,语气温柔,说的却是:“沈相矜矜业业,勤勉务实,为朝中肱骨之臣,又岂容得你二人在这里评头论足?”
孟景春见素来不说重话的陈庭方竟这样开口,立时搁下杯子,同那俩女子道:“勿再说这种指名道姓的胡话了。”但说实在的孟景春很是佩服这些女子啊,真的敢说啊!
绯衣女子似是又要开口,陈庭方却起了身,自袖袋中取了一锭银子搁在桌上,便偏头同孟景春道:“坐够了,也该走了。”
孟景春临了还瞥了一眼桌上那锭银子,心道不愧是陈家独子,出手的确是极阔绰的。
陈庭方兀自走了出去,在外边廊道里站了会儿,又像是等什么人一般,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怅惘。
孟景春走过去:“贤弟不过来这儿坐了几盏茶的工夫,真看够了?”
陈庭方轻抿了唇,脸上复又浮起淡淡笑意,摇了摇头说:“确实如孟兄先前所说一般没意思。温柔乡销金处,却也不过如此,不知世人何故贪恋。”
“依我看贤弟亦莫要以偏概全,在你我眼中似乎不过如此,但有人却道它是极好的。”孟景春轻叹一声,回头瞧了一眼,“个中滋味,每个人体会自然不同,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陈庭方笑了一下,转身便下了楼。
两人一道走到花街尽头,路上仍旧与来时一般热闹,陈府的马车停在暗处等着。
车上颠簸,孟景春的酒劲有些上来了,觉着有些头晕,却还不忘问陈庭方一件要紧事。
她道:“沈相就住在官舍,这件事贤弟先前知道么?”
陈庭方回她:“自然是知道的,但算不得什么要紧事。沈相住了十来年的官舍,也算不得稀奇了。”
“十来年?”孟景春很是惊讶,“难不成沈相没有自己的府宅?”
陈庭方偏头看她一眼,轻描淡写说:“没有啊。”
孟景春蹙蹙眉:“沈相俸禄……应当不低罢,何故还委屈住官舍……”
陈庭方脸色淡淡:“右相月俸三百贯。”
“三百……”孟景春后面的话全给咽下去了。自己一个月才拿三贯多一点,沈英他拿三百!可恨的是这样的人在官舍一住便是十一年!
“兴许是觉着官舍方便,才不愿搬走。何况沈相无家室要养,孑然一身何必住大宅子。”陈庭方缓缓说着,看了孟景春一眼,“孟兄难不成也好奇沈相为何不婚娶?”
孟景春点点头,陈庭方一副深知内情的模样,她能不趁机打探么?
“只怕是沈相这个位置,娶谁都不对。皇上最忌朋党,沈相如今已身处高位,娶哪位朝臣家的千金都不合适,除非皇上赐婚。但皇上偏偏从未提过这茬,似是觉着沈相不娶也挺好,省得招惹是非,也不必花时间顾家室。”
“世间女子又不是只有朝臣家的千金。”
“商贾之女亦不能娶,恐有官商勾结之名。至于书香门第清白人家,沈相想必也没空结识。其余人家,可能又没法门当户对。”陈庭方顿了一顿,“再者说,无人敢做这个媒。姑娘们心中似是倾慕着,但真正想嫁的,恐怕极少。”
“也是。”走到这个位置,朝荣亦能夕败,风光无限却也如履薄冰。
孟景春又靠着车窗想了会儿别的事情,东华坊的酒后劲挺足,喝了这么几杯虽不算醉,脑子却是有些迷糊了。她想着过会儿还得去找些东西垫垫肚子才行,方才在妓馆也未来得及吃什么。
思量间,陈府的马车已是行至官舍西门,陈庭方伸过手去轻拍拍她:“孟兄,到官舍了。”
孟景春“哦”了一声,赶紧揉揉脸,作别陈庭方下了马车。
晚风很是暖和,官舍西门的灯笼轻轻晃着,伙房的灯也还亮着。孟景春甚喜,脚下步子一快,还没反应过来就栽了个狗□。
孟景春疼得龇牙咧嘴,酒是彻底醒了。但这一跤是结结实实的硬摔,她全身都发麻。
她趴着缓了会儿,一只手朝她伸过来,说:“可还起得来?”
☆、【零五】别睡了小孟!
孟景春觉着有些丢人,头也没抬,只闷闷说:“无妨我过会儿自己能起得来。”
她心中琢磨着最好是别教人认出来,反正灯光暗得很,自己不抬头哪里那么容易被认出来。
她狗鼻子嗅嗅,好似闻到了一阵食物的香味,又嗅嗅,是食物的香味没错,像是蒸饼,但又有点儿甜甜的味道。
这当口,那人却开口道:“孟景春?”
她鼻子都擦着地了竟还能被认出来!
孟景春动了一下腿,自个儿真就爬起来了。她注意力全在食物的香味上,一看面前站着的人脑子瞬时“轰”了一下。
沈英提着一个纸盒,身上还穿着朝服,似是刚刚回来。
哎,也没甚好惊慌的,左右是邻居,见面也是寻常事,何必自己整得一惊一乍反倒奇怪。孟景春作了个揖说:“原是相爷,如此晚归,辛苦辛苦。”
沈英见她也穿着官袍,道:“第一日去大理寺便这样忙?”
孟景春忙摆手,想想却又不好,万一被他问起来做什么去了,总不能说同陈庭方去妓馆了罢?便道:“还好,还好。今晚月色好,便出去逛了逛。”
她说完便下意识抬头看天,黑漆漆一片,忙改口道:“下官是说……天好,不冷。”
沈英并不计较这些没什么所谓的说辞,只应了一声,便要往里走。
他回头瞧孟景春也不挪步子,说:“孟大人不回?”
孟景春忙说:“相爷先回,下官还要去趟伙房。”
“还未吃?”沈英续道,“伙房这个时辰已是歇了,即便去了也没有吃食。”
“啊?”孟景春瞧伙房灯还亮着以为有的吃。想来也是,厨工明儿天黑着就得起来做早饭,晚上必然得早些歇着。
孟景春也不是特别饿,便打算作罢,就同沈英一块儿往里走。到了门口,孟景春没精打采地正要走去开门,沈英却说:“我这里还有些点心,孟大人若饿,便拿去罢。”
他已然将盒子递了过来,孟景春果断不敢要,就说:“相爷太客气了,这样晚回来还带着点心想必自己也饿着,下官不饿,实在不必了。”
沈英语气淡淡:“走前陛下赏的,我不喜甜食,却也不能丢掉,你拿去吃罢。”
赏的!孟景春心道高官连点心都不必花钱买,且吃的还是全天下最好的厨子做的点心。换做自己,得何时才能遇上这等事。
人与人不能比,孟景春接过盒子道了声谢。沈英这便回去了,孟景春在原地站着,听到隔壁的关门声响起来,又瞅见灯亮起来,便径自拎着那盒点心坐到了门前的大树下,拆开来往嘴里塞了一块。
太香太好吃啦。
过了会儿,那屋的沈英走到窗口剪烛花,欲将先前打开的窗子关起来,一眼就瞧见了仍旧坐在地上吃着点心的孟景春。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但孟景春这行为举止也算是有些不正常。
又见她站起来手舞足蹈的,这高兴劲跟个小疯子似的。
沈英关了窗便就寝了,外边的孟景春吃也吃够了,便提着盒子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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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晚上,沈英回官舍时,瞧见一小吏站在孟景春门口猛敲门。那小吏瞧见沈英路过,便叫住他,道:“这位大人,今日可曾见过孟大人?”
沈英走过去,略疑惑地回道:“今日还未见过。”
那人也未认出沈英来,只道:“孟大人今日没去衙门,也没托人来告个假,徐大人便教我来寻一寻他,可这敲了半天门也没个人应。伙房的人我均是问过了,愣是说孟大人今日一回也没去过。这位大人可知道他能去哪儿?”
沈英瞧了一眼门,说:“你敲了许久也没人开门?”
“自然是啊!”
“从后院翻墙进去罢。”
“啊?”
“门是从里头锁的。”他蹙眉顿了一顿,“人应当还在里头。”
那小吏吓个半死,孟大人是想不开自尽了还是睡死过去了?他立即打算绕去后院翻墙,沈英一把拖住他:“从我那屋翻罢,只隔一堵矮院墙,好翻些。”
那小吏闻言忙不迭点点头,便跟着沈英去了隔壁后院,迅速翻过去之后直奔前面屋子。急急忙忙点了案上的灯,掀开帐帘,孟景春睡得跟个死人似的。那小吏一吓,忙伸手去探鼻息,见孟景春尚有呼吸,这才松口气,大声喊道:“孟大人醒一醒!”
可这孟景春竟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还是死死睡着,那小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