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天色都暗淡下来,她才猛地站起身,唤了奴婢,道:“如今这秦府的娘子,还是我不是?”
拥雪踏雪皆不在,两个小婢子相视一眼,才道:“自然还是!”
“取火来。”十六娘听得的声音全然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它几乎凄厉得如同冬夜里负伤母狼的嘶嚎:“我宁可烧了这翼国公府,也决不让它落到秦云朝手中!”
“你疯了么?”那两个面面相觑的婢子背后,却传来了秦云衡的声音。
十六娘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他,半晌,才带了哭腔,唤了一声二郎。
“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秦云衡已然走到了堂上,伸手将她颊上的泪珠拭去:“所有关于我的往昔,都在这座府邸里。你要烧了它吗……”
十六娘已然说不出话来,泪珠子冲出眼眶,沿着他未曾拿开的手指流下去。
“我知道你不甘心。”他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在神京里等着我,好好等着!我一定回来,我有办法回来!这翼国公府沁宁堂,早晚还是你的!”
“奴没用……”十六娘将脸腮埋在他肩上:“让二郎在里头受苦,却是什么都做不得!二郎,裴家已然不是那个裴家了,若是你肯与我和离,说不定……说不定就不会牵扯你啊。”
“说什么傻话。”秦云衡原本揽着她的手臂加了几分力气,口气也微微加重:“我保不了你,已然是最不好的夫婿,如何还能要你做什么?”
十六娘抬了手,抚在他脸上。不过是半个多月啊,秦云衡已然瘦得她几乎识不得。
“他们……可曾对你用刑?”
“那自然是用了的。”秦云衡道:“不过,也还算得无恙,没把我打死——你这夫婿,好歹也还有些福气。”
十六娘想笑,又想哭,半晌,才道:“把衣袍脱了!我看看,有没有落下伤……”
那两个婢子早就退了下去,秦云衡微微一笑,将衣裳褪去,却看得十六娘眼睛发热——他前胸后背,尽皆是深深浅浅的疤痕。
这才几天,要多重的刑,才能打成这样?!
“你……”她的话音梗在嗓子眼中,许久才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迟早会报仇的……”秦云衡将衣裳又穿好,道:“叫婢子取水,掺上伤药,我想好好洗个澡……”
十六娘闷闷应了去嘱咐下人,然而站在门口,靠了墙,却实在忍不住地狠狠一拳砸在了墙上。
如果不出意外,秦云衡前脚走,秦云朝后脚就要来。到时候她和阿家如何面对这个人?他比虎狼还可怕!
尤其是想着,堂姊说过的那件事……
她知道,若说秦云朝喜欢她,那十有□是因了他深恨秦云衡的缘故。如今秦云衡不在府中,这人又来,且还算承了秦氏宗祧了,只怕她留在府里也不甚妥当。
这话,偏又不好同人开口。总不能同秦云衡说,为了避嫌她要回娘家去吧?
再说了,她可以走,可阿家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这样大年纪了,再从神京折腾回王氏族中——那可是迢迢千里的路!这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原本便不是该叫人上路的时候。
这一夜,她竟是半刻不曾合得上眼。
第二日清早,秦云衡便须离去。十六娘此时却也是哭不出了——她如今既然不再是官员正妻,出门便没的步障,若用帷帽,偏又不能上马。
这一别,她依旧是只能送到府门口去。
秦王氏的面色,却是比她更差上千百倍。想也是了,她一世的经营算计,到得今日,虽说不得尽数落空,可也是前功尽弃。
待得秦云衡走,十六娘便念着先将阿家送回去歇了——无论她是不是还能住沁宁堂,秦王氏总是这秦府的老夫人,便是秦云朝再怎么不服气,到底得叫她母亲的。
然而进的秦王氏居所,那面色灰败的老妇人,却紧紧拖了她的手腕,道:“阿央,你且先留一阵子!我有话同你说!”
十六娘见她神色非比寻常,竟是郑重之至,饶是她自己心意疲惫得什么话都不想说,却也不得不站了,仔细听好。
“如今二郎不在府上,我怕那贱妇养下的会有心叫人多方折辱于你。”秦王氏喝退婢子后,将她扯了同坐榻上,低声嘱咐:“今日他们搬入府上,你明日便回裴家去!”
十六娘一怔:“阿家?”
她实是不曾想过,秦王氏会说这样的话……
“你也快到日子了!”秦王氏道:“出嫁的小娘子回娘家待产,原也是情理之中,无人说的了你不是的。到了裴府,别的不说,多少没人有心无意地气你!你是不曾生养过的,当真不知,妇人临到生养的这段日子,倘是心神不好,多半易早产了。那是极危险的。”
“儿是能走,阿家要怎么办?”十六娘急道:“若儿在,到底还有个年轻的看着,谅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若儿走了……”
“你留下来也是于事无补。”秦王氏苦笑:“那个小子敢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可见是深深恨了我同二郎,恨得已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了,你一个妇人,能把他如何?好歹你这儿还怀着二郎的骨血……”
十六娘岂是不愿回娘家的,只是她心里头总是记挂着这般不妥,是而秦王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她方能咬了牙,挣出一句:“儿不孝!”
“不顺方是不孝。”秦王氏叹了气,道:“罢了,报应罢了……我弄死顾氏,出了那口恶气,原本便已然是不怕谁再来向我寻仇了!只是,阿央你回了裴府,只要二郎不归,你一定想尽法子留在娘家,莫要回来。若是……我这把老骨头守不到二郎回来,你一定还记得,替我同他传一句话——他是秦氏真真正正的嫡子,这秦家宗祧,必得他守了!”
十六娘身子颤着,半晌才点了头。她的手抚按在自己小腹上——从没有这样一刻,她打心眼里觉得,这腹中幼子,是自己的全部希望……
裴氏之女
至尊并不曾降她父亲的官,然而十六娘再回娘家,却总觉得,这裴氏的宅子,看上去已然比往常冷落灰败许多。
神京中人人皆有眼睛,捧高踩低,皆是不用提的。
莫说旁姓的外人,便是秦府里那些奴婢,见着秦云朝家搬进来时的模样,也叫十六娘又是愤恨又是无奈,却又是半句话都不能讲。
她并不曾出去迎候这宅子的新主人,那时她正在秦王氏的居室中,可身边,除了拥雪踏雪两个,别的婢子竟然尽数走去献殷勤了。
这般叫她如何还敢在秦府多留?若是下人中有一个愿意为了新主子害她,那便已然是极险的了。而看如今这样状况,只怕这府上几乎全部的奴婢,都可以为了秦云朝一句话算计她和孩儿。
说不得,只有一条路——走得远远的!
催着婢子收拾了东西,她便有意在天黑坊门闭锁之前离开。然而偏是巧了,她刚刚领了拥雪要上车,便看着一人,似笑非笑,正守在稍远处。
十六娘登时便觉得冷汗从背后冒了出来。
那还能是谁……自是秦云朝无疑!
她一句话也不想同他讲。恨,是恨极了,怕也是怕极了。然而偏生还不能视而不见就这样走过去。
正是犹豫间,那人却走了过来:“弟妹这是……要归宁?”
十六娘抬了袖子,遮了脸——初春她自然是不带团扇的,这样动作,分明便是把自己夫婿的这位兄长,列为了外男。
“是。”她极力克制住想扇他耳光踹他腿的冲动。面对真正的“仇人”,能这样冰冷冷地丢出一句“是”来,已然是她的极限。
“为什么我一回来,弟妹就要走?”秦云朝的声音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十六娘亦冷笑着答:“一座府邸中,岂能容下两位主人?大兄既然有意诬告我夫婿,叫他远徙千里,这般痛恨,我便是再蠢,亦知晓以这样的痛恨,这府上是没有我裴央活下去的一块地儿了。”
“我恨他,那是因了他夺了我的一切!”秦云朝似是微微动怒,声音拔高了几分:“可对你,我并不曾有这样切齿憎恶。”
“不必这样分开说了大兄。”十六娘放下了袖子,仰起脸来,一字字说得极清楚:“我是二郎之妻,生也好死也罢,苦乐荣辱,皆是一道。”
“须知,夫妻是随时可断的情。”秦云朝看着她,唇角微微勾起。
“是啊,于大兄这般无情之人来说,便是亲生手足兄弟,也可以告他谋反。便是至亲同姓族人,也不怕叫他们家产尽没子弟无依——只不知是谁,多半年前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深情郎君模样,叫我说我堂姊于他!只是,苦了我堂姊。”
“我并不曾对不起她!”
“你要如何才算对不起她?”十六娘嗤笑一声,转身上了马车:“你以为你对得起谁过?便是阿翁,他泉下有知,看到你将秦氏败落成这般,会作何想?秦家祖宗血和命换来这翼国公府,如今叫你变了七品校尉府,当真好是荣耀!”
“我只知晓——如若连母亲的大仇都不能报,那便是禽兽不如!”秦云朝的话,仿佛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啊,这话说得没错。”十六娘已然上了车,揭了车帘,施施然道一句:“只是还有一句话,不知大兄听说过未曾——天日昭昭,善恶有报!”
看着秦云朝的脸色变差,十六娘放了车帘,脆生生喝了一句:“愣着做什么?走啊!”
她心底下也还是怕的,秦云朝若发起狠来非要拦下她,她定然走不了——有身子的女人,便是盗马飞驰出府,都没法子做。
且喜,秦云朝虽然面色铁青,最后却还是拂袖而去,想来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牙尖嘴利的弟妹时时在府上讥刺挖苦于他。
十六娘坐在车中,心底下却是极痛的快意。
这一顿骂,就算只能叫秦云朝益发痛恨自己一家子,但好歹是解气了——她并不怵得罪秦云朝!他对于姚氏的作用,无非是将秦府拖垮罢了。如今秦云衡已然在至尊的“关照”之下去了澹州,他秦云朝对于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