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衣领口开了,便露了一半胸膛在外头。房中的窗户并不曾完全扣合,那夜里清风吹进来,倒叫他舒服了些,竟是睡着了。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却觉得胸口仿佛有只手在轻轻摩挲,耳边又听得女子唤二郎,心下便当是十六娘了,竟伸手捉了那只柔荑,握了却不知该说什么。
醉眼朦胧之间,女子的面庞仿佛极远,又仿佛极近。
“阿央……你,你还会来看我吗。”他低声喃喃道:“我想你想得当真是好苦!”
那女子一怔,她是这澹州刺史的家伎,依了主人的话过来“伺候”。原本看着秦云衡少年清俊,颇有几分可喜,抚摸他胸膛的动作便格外柔情。
然而此刻听得他说话,她亦明白,这是将自己当做别人了!
只是,不知这“阿央”是谁?该当不会是妻子吧——她府上郎君不也说过么,这秦将军看来同裴氏的小娘子是不甚和顺的。那么,这位“阿央”,是外室,或者相好的都知?
想着,她便格外放软了声调,道:“谁叫二郎不来看奴的?”
秦云衡醉得几乎睁不开眼,索性便合眼道:“天人永隔,你要我……怎么去看你啊?再等等我,等我三年。”
那家伎却是惊得一身汗——他口口声声唤着的女子已然故去了?
若是冒充活人,与他共度一晚,那是无妨的。然而死者……这家伎素来也深信鬼神之说,冒充死者来抢夺她的心上郎君,做这样的事儿,是要遭报应的呀!
她想抽出手,想偷偷躲开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却发现秦云衡攥着她手的力气太大,以她之能,根本便逃不掉。
秦云衡却感觉到了她的挣脱之意,抓得更紧,口中尚道:“阿央!你又要走么?陪我,就这一会子……就一会子。”
那家伎咬着牙,既想就这么装下去,又想逃走,当真是为难。可便在此时,秦云衡伸了手,揽住了她腰,竟是要将她抱住的意思。
她只是惊慌间的一晃神,便被他死死抱住,那带着酒气的柔软唇瓣便贴在了她脸上。男人灼热的体温,以及他身上的变化,她尽皆感觉得到。
造孽。家伎心中道一句,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再不做决断,一切便都来不及了!
“秦家郎君!”她终于是没忍住,在他即将吻上她唇瓣时叫了出来:“奴不是你的……你那位卿卿啊!”
嘴上说着,她手上还狠狠掐了秦云衡的手一把。
秦云衡听是听不清什么,然而手上吃痛,到底是恢复了片刻清明。恰在此时月光透过窗照得分明——那家伎虽美,却与十六娘片毫不相似!
“你是谁?”他几乎是从她身上跳了起来。
那家伎喘了几口气,方道:“奴是刺史府里的家伎,唤作碧凌,今日是刺史叫奴来伺候郎君……”
秦云衡低低喘了口气,道:“这般……秦某尚未曾对你做什么吧……”
碧凌摇了摇头,道:“郎君一直在唤一个名字……阿央?是这个吧,奴听着,这是郎君故去的心上人吗……?”
秦云衡听得她这般说,便觉得胸口是针扎一般疼,过得片刻,方道:“那是……秦某内人。”
“哦?”这碧凌一怔,击掌道:“怪道郎君宴上那样表现——刺史还道是郎君与娘子不睦,是而不愿提到裴氏宗族!却原来……”
“秦某如今却盼,若是当时与她真是不睦了,如今亦不会这样想念她。”秦云衡将衣襟掩起,低声道:“两情相惜,原以为此生可得相伴,却谁知道……”
碧凌也已然下了榻,垂手肃立,道:“一个女子得与情投意合的郎君成亲,便是红颜薄命,到底这一世也是不会后悔的。”
“不在人世的人,自然不会后悔。”秦云衡合了眼,低声道:“会后悔的,只有活着的人,悔当初待她不够好,叫她难过伤心……”
“如郎君这样情深,亦会待娘子不好么?”碧凌到底年轻,奇道。
秦云衡不欲答,许久才点了头,动作亦轻微地几乎看不出。
碧凌叹了口气,道:“郎君现下难过,奴也不得再打扰,就此告退了。郎君与娘子的□,奴会与刺史通报一声,今后不会再叫郎君为难了。过会子会有小奴婢取冷水来,郎君自便。”
秦云衡这时却抬了头,道:“如是,多谢小阿姊。”
那碧凌便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可到了门口,突然又折回身,看着秦云衡道:“秦家郎君,奴尚有一事不明。若府上娘子当真故去了,咱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刺史之子为裴氏婿,这照应您一事,也是神京里传来的消息……如若娘子果真不在了,咱们府上刺史总该知道些啊。否则如何会触您霉头呢?”
秦云衡也是一怔,道:“这……我是南来之后听下人说她不在了的。或许这消息还没传来吧……”
“听说也不过是听说而已。”碧凌道:“若不亲眼看看,如何能信?也难说您那下人出门之时她只是病重难治,可待下人出发送信之后却又好了呢?”
天大喜信
将身体浸泡在冷水中,秦云衡缓缓呼出一口气。
那冰凉的液体一点点将他胸中火焰熄灭,头脑也随着一丝丝清明起来。
那个身份微贱的女人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到底……有几分真实的可能啊。他不敢信,可既然知道了十六娘也有还活着的可能,又如何可能不存了侥幸的心思!
家伎碧凌的猜想,大概是不太靠谱的——分娩难产,如何有看着都不好了,最后却奇迹般活转过来的可能?但是,她至少提醒了他一点:他未曾见得阿央死,那么,在心底下,就不必放弃希望。
他知道的所有,不过是那个家人的一面之辞!那人想说什么,都由不得他不信……可说来这事儿,却未必是真啊。
既然这澹州刺史与裴氏有姻亲,他何妨借了机会打听一二?
他撩了水,泼在自己面上,那寒意袭来,叫他打了个寒颤。之后,他将手按在自己的唇上,想着十六娘的面容,手指便不由慢慢朝下滑去,带着几丝力量。
手指在胸口停止时,他终于将双眼睁开,喉音低沉,似是喘息,也似是咆哮。
指尖上有心脏跳动的力度——他还是活着的,活下去,到底还有这几分渴盼!
他从水中披离站起之时,微微抿紧了嘴唇——明日,还要去求那刺史,探听些十六娘的消息!
这一夜他醒得极早,天边刚刚浮起一线白,他便已然打点齐整——不再是那四品的将军,便是见官员的衣裳,也只能求个整齐,却不再繁复难以穿戴了。
然而刺史府的下人们没有过来,他亦不好自己出去,恰好见得一边案台上放了一面单镜,便就手拿来。
可当他眼睛落在镜中男子面容上时,却不由一惊,骇笑出来——那人怎么同他记忆中的自己分毫不像了呢。
将镜子放下,他不禁微微摇了头。如果他这幅样子回神京,便是他的阿央还在,见了他,也怕不适得了。
正想着,客房的门便叫人推开了,进门的正是澹州刺史刘山和。
秦云衡原本盼着去见他,可当真看着他进门,却突然想到昨夜那一场原本是面前之人的刻意安排,不禁大为羞窘。
刘刺史见他这样,也是老大不自在,干咳两声,才道:“秦家郎君……可还适应这澹州气候?此处极南,神京来人,多半是住不惯的。”
“承蒙您好意。”秦云衡见他不提昨夜之事,心下略微松快,才道:“一切都还顺遂……”
刺史微微颔首,道:“您来了这澹州,至尊也未曾说明是来做什么——总之,先在这府上住下也是无妨的。”
秦云衡却是一惊,道:“秦某如今已然不是官身,住在此间,怕是大大不妥……”
“那有什么不妥?”刺史扬眉,道:“咱们这地方天高地远,至尊在神京里头,也不会知道这儿的事——再者,便是知道了,也未必能把咱们如何。秦家郎君可曾听说,如今突厥大军兵锋已然直指神京了?”
听得这话,秦云衡不由变色,惊道:“当真?!”
“郎君想是不知了。”刘刺史捻了捻花白的山羊须,道:“如今至尊派去统兵的贾将军,是个好大喜功的,直驱策士卒出关攻掠突厥,却遭了突厥人记恨……如今连着败了数役,突厥人已然又打到落雁峰了。”
“这……”秦云衡张口结舌,半晌才道:“天军精锐悉在前线,他如何还能打了这样多的败仗?”
“听说,天军辎重布防,突厥人尽数知道。”刺史悠悠一叹,却不见有多么焦急:“再勇武的健儿,也比不过投靠敌人的内奸啊。”
秦云衡狠狠一笑:“内奸?当初被指证内通突厥的,难不成不是秦某……?”
“天下人皆知您冤枉啊。”刘刺史道:“否则,便是什么人同刘某说要照拂您,刘某也不敢冒这险啊。”
秦云衡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是天下人皆知,那又如何?至尊不信,便是没人相信了。”
“做臣子的不可妄测圣意,然而,以某薄见,至尊大抵不是真信秦将军谋反。否则,如何便这样轻易放过?”那刺史却摇头:“想来将军被起复,也便是旦夕之间。否则,若突厥人接着前进,神京可也就危险了。”
“哪里便只有秦某一人可以为将呢。”秦云衡道:“再者……秦某也不欲再往神京去了。”
“这又是如何?”刘山和奇道:“昨日来伺候将军的碧凌回报,说将军与娘子情意甚笃,那又为何不愿回神京与她团聚?”
秦云衡心中巨震,盯住他,道:“秦某来时路上,听旧日下人千里来报,道是她遇了危险,难产身亡……难不成,她还活着?”
那刘刺史一愣,皱着眉想了想,道:“那该不会吧?郎君在路上听得的消息,多半是比刘某在此处得到的消息要晚些——小儿岳丈传来的话,还说照拂您是您娘子特意嘱咐下的呢。昨日刘某在宴会上见您如此,还想着是不是您不喜欢自家娘子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