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看发难的人是谁。”
“……奴十一姊。”
“裴贵妃?”秦云衡却是极诧异:“她何必要害至尊?她是妃子,与至尊原也该有些夫妻之情的吧?怎生会对至尊生了杀心呢?”
“她都叫至尊打入冷宫了……而且,奴看着,至尊现下也不是多么喜欢她了。”十六娘道:“夫妻之情,总需二人有心,才算得上有呢。至尊既然无心在先,如何便怪得奴阿姊?”
“世上男子,这般人多了去了。”秦云衡蹙眉道:“怎可因了失宠便有心……这样算来,世上多半男子都要被妻妾弄死了不是?”
“可对阿姊来说,若是至尊再有新宠诞下皇儿,她的儿郎子就未必能妥帖登上皇位了啊。”
“我听说旧朝有‘留犊去母’旧俗,原以为颟顸残酷,却不料……也有道理啊。”
“二郎要告诉至尊吗?”十六娘登时慌了。
“怎么会?我若告诉至尊,你怎么办?”秦云衡将她环抱了,低声道:“既是你阿姊动手,那么,我也是盼着龙袍披在她儿郎子身上的呢……”
十六娘大喜,道:“当真?二郎千万莫将这话说出去!”
秦云衡微微笑了,点头,口气中却满是仇恨之意:“自然不说!只是你须得向你阿姊透露,就算她要动手,亦须得姚氏垮台。否则以姚氏党羽在朝野地位,多少会一力反对此事。到那时你阿姊再盖过众口,便有些难,事儿或许会因此不竟呢。”
十六娘道:“那自然,便是奴不说,阿姊也不会这样傻……”
秦云衡竟失笑,道:“是了,裴家的小娘子们里头,唯有你最笨了。”
十六娘作势打他,却被他抓了手腕,挣脱不得。二人折腾一阵子,秦云衡便抱了她到榻边去了。
这一夜自有些旖旎事儿,然而云收雨散,二人却各各无言。肉体的欢愉是能叫人暂时忘却万事,可是,又哪里是能忘干净的呢?
迷醉的情绪散去,要面对的依旧是明日的讼案,是两个家族的死生相搏。
十六娘躺在秦云衡怀中,半晌才说出一句:“二郎,有信儿了,记得早和奴说一声。明儿个,奴去秦府伺候阿家吧。”
“秦府是虎狼之地。”秦云衡却叹了口气,道:“明日我带着侍御医过去,自然将阿娘接来,你便好生在这里等着!那个畜生狗急跳墙之时,谁知道会咬谁呢。”
“那二郎可要带着刀子?”
“不带。带了也打不过他。那个畜生倒真算得是悍将!他这种人死在战场上才是死得其所,怎么偏就活下来了呢!”
十六娘吃吃一笑:“到时候二郎重归军中,何不用他作前锋?给他个殉国的机会也好!彼时秦氏代代忠烈的美名,可又要传扬天下了。”
“我何时才能重归军中啊。”秦云衡道:“不提这个,你早些歇息!”
十六娘依言闭眼睡了,这一夜过去,天刚蒙蒙亮,秦云衡便骑马去接侍御医了,及至十六娘起身洗漱毕,接秦王氏的牛车已然停在了这府邸门口。
十六娘慌忙出去迎,却见秦王氏虽还是憔悴,精神却比前一日好太多,心中不由一喜。虽然知晓这多半是侍御医用药的结果,秦王氏的身子还是没有大好,然而能叫她顺当过完这剩下的几天,也是极好的了。
“阿央……”秦王氏甚至还轻轻叫了她一声:“阿愿呢?”
是秦云衡告诉了她小孙女的名字吗?十六娘一怔,随即道:“阿娘且坐着歇歇!儿去抱阿愿与您看!”
初见秦愿
十六娘抱了秦愿进屋,原有将秦愿给秦王氏抱抱的意思,然而她将孩儿递去,秦王氏却不接。倒是秦云衡道:“阿娘她抱不动的,不要给她。你抱着由她看便是。”
秦愿亦是满了月的,竟是一天比一天重了胖大了的,十六娘想着是这道理,便抱着秦愿在秦王氏跟前弯了腰,叫她看得到自己孙女儿。
秦王氏果然欢喜,口角噙了笑,在秦愿脸上盯着看了许久,才抬头看了儿郎子与十六娘,声音极低极慢,却已然能听得清晰:“像阿央!与二郎你,只是口唇,相似些。”
秦云衡心上如何想,十六娘不知,只见他此时却是笑了,道:“阿娘这样说,儿不服的。她小小女娘,自然更似是阿娘些。及至大了,说不定便像儿了!人说女娃儿像阿爷才是好福气!”
“也不知……阿娘看不看得到……她像你的日子呢。”秦王氏说罢这话,喘了阵子气,眼眶中涌上泪水来。十六娘和秦云衡两个忙着给她拍背灌蜜水,折腾一阵子,方听得她道:“只是,这若是个儿郎子,老妇人便是现下死,也没的忧心了。”
这句话比方才的更长,她说完这话,气短得嘴都颤了起来。
十六娘听在耳中,却觉得脸蛋儿火烧一般烫起来。她岂是不愿能生个儿郎子?可是这事儿,能由得她做主么?!
秦云衡也是老大不痛快,道:“阿娘这样讲,未免有些……阿央她榻下放了斧子,五子汤也喝过了,仍是个小娘子,能有什么法儿?”
口中说着,他犹是将蜜水捧至秦王氏口边,可便在此时,明堂外头走进一个人来,却是极柔了声音道:“姊姊,如何便成了这样?”
十六娘蓦地回头,却见来的正是自家阿娘,不由更是羞恼。生的不是儿郎子,她自己亦是难过的,然而叫人责备的话语被娘亲听到,岂不是叫她老人家更不舒心?
可裴王氏却似根本没听秦王氏那句几可称冒犯的话,施施然向前,在秦王氏身边坐了,轻叹一声,道:“二郎,可好你回来了,否则,你阿娘……”
秦云衡咬了牙,应一句:“姨母!当日是儿掉以轻心方才遭奸人诬陷了去,否则阿娘同阿央,都不至受这样苦楚!要说怪谁,一应儿全是儿的错。”
“已然过去了。”裴王氏复又携起秦王氏的手,道:“日子还长着,阿姊莫要担心!总会有小郎君的,但凡阿姊有心要看,便宽了心好生养着,也说不定看得到孙儿成亲的一日呢。如何便这样着急!”
秦王氏摇了头,声气益发轻:“自己的身子,自己总归是知道的……”
十六娘心底下便分不出个喜怒哀乐来了。秦王氏的话,她听着自是不舒心,然而想想秦王氏行将就木的人了,却也觉得有些难过。
便在此时,秦王氏狠狠喘了一口子气,道:“阿央……休恼阿家。你总归……要生个儿郎子,才好啊。”
十六娘登时便在唇上咬出了血来。
她怎么不知道要生个儿郎子才好?秦家这数代家主,便无有一个是终老府中病死榻上的,全都是疆场捐躯马革裹尸——她做嫡妻的不赶紧生个儿郎子,她岂能不急,秦云衡岂能不急?可这话一叫秦王氏说,便叫她有些羞恼了。
勉强应一声,委屈之意却是再也掩不住。可她偏生又不敢和秦王氏使脸色。恰在这一刻秦愿醒了,许是屋子里人多,竟哭了出来。这一哭十六娘更是烦躁,将秦愿往一边儿站着的拥雪手中一塞:“快抱出去哄着!这当儿容不得她哭!”
秦云衡在一边儿站着见此自然是不自在,正要说什么,余光瞥着侍剑自庭中急匆匆而来,口中便念着“侍剑过来想是有事,阿娘,姨母,儿告辞一忽儿”走开了。
他走开了,十六娘便也借了个由头出去。她是不想再于秦王氏身边伺候了——从生了秦愿,她并不曾多在秦王氏身边儿留侍,秦王氏也不曾说过对她这小娘子有何不满。她原本已然感念在心,可是今日秦王氏开口,却叫她觉得,自己母女在秦家仿佛不过是累赘!
是啊,秦王氏自然可以以为,如果没有自己这裴姓的儿妇,她的宝贝二郎不会横遭一劫叫人诬告谋反,亦不会被削去官职贬至天南,更不会累得她在家中受气,还有,这儿妇居然胆敢只生个小娘子。
是罪不可恕吗,可这一切岂是她十六娘左右得的?
她凭栏站着,眼前便是这宅第之中的一爿池塘。池塘里原本养着的红鱼居然不曾在这宅里没有主人的日子中饿死,见有人影来着,居然还纷纷游聚起,意欲接喋闲散的贵女抛下的糖饵。
然而十六娘哪有心思喂鱼,她的眼泪便在眼眶中打转,半晌却又落不下来——这不是她的错啊,为了旁人的话哭,太也没有出息!
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及至红鱼都纷纷散去,方听到背后秦云衡小心翼翼地唤娘子,声音中满是紧张。
抬手将眼中残余的一点泪水擦去免得丢人,她才转回过身,勉强应一句:“奴在看鱼”。
然而这一句出口,她自己便愣怔住了——原以为是秦云衡回去明堂见她不在才一路寻出来,可如今,秦云衡身边分明还跟着石五郎。
这情态居然叫外人看去!十六娘忙举了袖子掩脸,双颊却仍旧滚烫了起来:“二郎!如何也不同奴说一声五郎来了……”
“我见你站在此处半晌不动,便先叫几声,难不成还能开口便告诉你五郎随我过来了?”秦云衡道:“怎生……跑到此处来看鱼呢?”
“奴只是想着阿家的话,自己惭愧罢了。”十六娘道:“二郎与五郎若还有事儿,便不必在此耽搁。奴看阵子鱼儿,也算是纾解。”
秦云衡果然不再多话,只道:“我带五郎去见阿娘,随你做些什么,只别把自己憋闷了便是!阿娘那边你亦不必过来——她病久了,说话未免便不能费口舌避讳过去……”
十六娘点了头,然而心下到底是此意难平。及至该用饭时她亲自将食水上给秦王氏,之后却不声响回了房中。
抱了秦愿逗弄一阵,算着时间秦云衡该过来了,她便叫拥雪将秦愿抱给乳母,又叫拥雪今夜也不必来伺候,之后方松了一口气坐下,自个儿慢慢拆散单髻,洗去妆容。
果然,她长发刚刚披散下的一刻,秦云衡进门了。
“阿愿不在?”他看过一圈,竟是先问了这一句。
“叫拥雪抱去给乳母了。”十六娘从镜中看他看得分明,心下有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