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秦云衡道:“如今你六姊伴驾去了——也不知道她用什么名分去?说来也好笑,她这样忙着赶着,却是……”
十六娘轻叹一声,点了头,道:“此去,果然是吉凶不卜的啊。”
她也打听到了,突厥军卒的前锋如今,距离神京城外只剩下不到五百里地——那是极险的了。
突厥人是攒着劲儿,想要一举夺下神京城,可天军将士,又岂有不羞恼成怒,誓死一战的道理?
六月初六,至尊带着诸州郡赶着送来的新军丁共十五万,出神京城,亲征。
六月十五,天军与突厥军队鏖战于七里原,惨战四日,终于获胜。
六月十七,副帅宋伟奇亲率轻骑侧击突厥军后援,斩杀随军牧人五千余,缴获牛羊马匹十数万。
七月九日,天军克突厥军于金玉川,杀敌七千余,俘突厥右部王。
八月中旬,天军与突厥军队恶战,重伤突厥可汗。
是月底,天军与突厥人于锁河关下激战。
原本已然叫连胜的消息鼓舞得一片沸腾的神京官民,多半都以为,这一场激战也会以天军的胜利告终。不是么,突厥人的可汗都快不知死活了,那些强悍的战士,不速速回到天山草原上为自家部酋争夺大可汗之位,还留在这中原土地上作甚?
然而偏就是这“最后”一场战役,至尊于前线督战时,被满腔仇恨的贾荣檀在城关上看到了,登时箭如雨下。
紧跟着,一封书信便千里加急,送到了神京里裴贵妃与诸位宰相案头上。
“以身殉国。”秦云衡看完战报,低声重复一遍,之后才抬了头望向裴令均——以他暂时无官无爵的身份,原本不可能获得消息,然而,裴令均当下不便进后宫寻女儿议事,多半事情便是召了诸子与这女婿商议。
这一封前线告急的文书,自然也该让他子婿中唯一一个上过战场的人看到。
文书上着重说的,是至尊被突厥贼虏射伤的消息。然而在那之前,却也提了一句,贾荣檀亲自射来的第一箭,被前锋秦云朝用身体挡住了。
之后锁河关上万箭齐发,秦云朝挡在至尊身前,那万箭透体的伤,自然受了便活不成。然而他背后的至尊,却只挨了三箭。
饶是如此,对于身娇肉贵,生长深宫的至尊来说,这三箭的痛苦,也足够他受的了。据说竟因为伤痛和惊吓,发起了高热来。
文书上用“以身殉国”冠在秦云朝头上,却模糊了至尊的伤情,只说高热,不说那三箭,都伤在了何处……
“你如何看?”裴令均目光沉沉,看着自己久经战阵的女婿——将军究竟是将军,便是不着铁衣,神情中一闪而过的凛冽,也带着刀和血的气息。
“他够聪明的。”秦云衡冷声道:“这一死他便是功臣了——便是姚尚书再在神京大狱中把他供出来,至尊与百姓,怕也只会以为姚氏不过是在攀诬他呢。”
“然后?”裴令均似乎在等他说什么。
“死得好。”秦云衡舒了口气,抬起头望向裴令均:“不过,我大概要背一个诬陷忠臣的骂名了。当初他诬告我谋反的时候,我可是直斥他是姚逆一党,勾结突厥的。如今他殉国了……怕是百姓要将他传诵成英雄啊。”
“什么骂名!二郎过虑!”开言的却是裴令均的嫡长子裴庆涟,这西都令眉尖微颤,阴戾之色闪过:“他那不是以身殉国,那是——畏罪自尽,拖累至尊!”
“那当然最好。”秦云衡抿了抿唇,片刻犹豫后,郑重道:“多谢阿兄了。”
以西都令的职位,想要在神京内外散布一些谣言,实在是再轻松不过了。
然而,造谣诽谤自己已经死去的血脉相连的亲兄长……就算是恩断义绝了,就算是他也辜负过自己了,心下也未见得好受呢。
这一场商议散了,秦云衡方才回了自己宅子。刚一进门,便望见十六娘站在堂下,望着他,额上有细细汗珠,显是已然等了许久了。
“怎么,一直在此处?”他迎上前,看了她,道:“我过去有个把时辰了,你……”
夏日里,穿着粗糙的斩衰孝服站在室外,几乎是酷刑。
然而十六娘却摇了摇头,道:“并不曾,方才五郎过来,说是要寻郎君告别了。奴想着二郎在阿爷那里,便叫他明日再来。然而……他说今日便走。奴送他走了,便想着时候也差不多,索性在这里等二郎回来。”
秦云衡几不可见地轻轻蹙了眉。他很难不介意石五郎在自己不在场之时与十六娘相会,虽然,他可以用一句“相信”强压过去这不快……
“他回西突厥?”
“是呢。”
“可突厥可汗还没有死!”秦云衡突然暴怒起来,声音却压得极低,道:“如若因他做了可汗,那些随着可汗的突厥人回不去,逼得狗急跳墙了,这事闹出来,是叫谁的脸上好看啊?!”
十六娘不意他突然发火,不免一惊,才道:“咱们……去内室里头说?”
“说什么说!这胡儿叫人如何信得!”秦云衡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狠狠啐了一口,疾步走进了堂中。
十六娘在他身后,却闹了个莫名其妙,她看了拥雪,道:“侍剑可与你说了,这二日郎君有无心绪不好?”
“并没有的事儿啊。”拥雪也是一头雾水模样:“今儿个早上郎君出门之时尚耐心得很,看来心绪还算不错的。”
十六娘沉吟片刻,道:“去备些莲子羹,那东西清火。只是莫要放糖,服孝不可□细东西,再者二郎也不爱甜。”
拥雪应了声去了,十六娘方举步,小心翼翼进了屋内,道:“二郎?”
秦云衡抬眼看了她,如今声音方平复下来:“你坐吧。方才……我太躁了些。”
“阿爷是有甚事儿……”十六娘道:“叫二郎如此急躁?奴猜,二郎不是因石五郎的事儿才突然光火的……”
秦云衡抿了抿唇,道:“有点儿麻烦事儿,不过也算不得大事——我自己,也不知到底是怒什么的。大概,还是不乐意他在我不在的时候来见你吧。”
十六娘转开了眼睛,过一阵子,才道:“其实也没什么的。他那人……也算不得夺人所爱的小人。再者,二郎不也说,信得过奴么?”
“信得过是信得过,只是他赶着这时间,叫我心下不乐。”
这话说完,他便不再开言了。夫妇二人,一时默默。
十六娘却想起石五郎交给她的一双约指,它们如今还攥在她手心儿里,还有,他将约指放在她掌心时说的话。
“娘子当可将一只赠与郎君。这是突厥司祭以陨星碎片合黄金所打造的,也算得宝物……听传言,佩戴这一双的爱侣,人间天上,自当不离不弃的。”
“……你……明明……何必如此?”
“为了成全啊。我天生就是个薄情的,娘子可忘了这话了?”笑容绽开,他的容颜确是美,美得叫人不忍心看——尤其是加上了那笑意也盖不掉的一点点失落。
因为那失落极少,所以,格外地浓……
之后,他退开了一步,以手抚胸,行了一胡礼,转身离开。
他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吧,西突厥,阳关之外……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十六娘想着这个,便觉得掌心中的指环硌着疼。她思索了一阵子,正寻词觅句要开口说这指环的事儿,却听得秦云衡在半晌沉默后突道:“那个人死了。”
“谁?!”她一惊。
“秦云朝。”一直垂着头的男人抬起了眼,看着她:“大概是因为他死了,所以……我心底下,还是有些……不平静吧。其实现下想来,五郎的作为,也算不得过分。换了我是他,大概还不一定能克制住追求心爱的女人的愿望,更不会帮她喜欢的人脱困。他能此刻再走,已然是帮了我天大忙了——你,会不会因此觉得我同他比……便不像个男人?”
十六娘方被秦云朝的死讯震住,听他说了后头这一句,楞了一霎,才反应过来,道:“不……不会。”
恩怨消断
这一声“不会”后,十六娘又想了一阵子,才道:“大郎死了,石家那位,也已然走了,你不是……该轻松些了么?怎的还这般?”
秦云衡慢慢地摇了摇头,道:“石五郎这一走,你能记住的,必然是他决然放弃的承担。可我,还是你的夫婿,也许过很多年之后,你会觉得我处处都惹厌,一点儿也比不上他……到底走了的那个,总是比在眼前的叫人怀想。再说大郎那事儿,当初他诬陷我之时,我便言明了是他暗中投敌,才这般诬赖与我。可他这一死,若有心人再将这话翻出来,岂不是就……”
“谁会如此恶毒?”
“难说,人总是有记性的。你阿兄说,便借着这个机会,索性再叫人放出话去,说他是怕事情败露,牵连家人,才有意引得关上敌军注意,好射杀至尊的——可是这话说出去,有心之人难免会想到其中蹊跷。譬如,他若是要害死至尊,那么何须自己扑上去挡箭?再者若说是怕事情败露之类,方法多的是,引人注意杀害至尊,反倒是最最愚蠢的法子了。”
“这……”十六娘看住他,忽道:“二郎既然觉得不妥,为何不拦住奴阿兄?”
秦云衡默然许久,摇了摇头:“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叫人生疑,也……不想让全天下的人以为我秦氏出这样的乱臣贼子。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向我报复,才会投靠姚氏,真说是祸乱江山,他哪里有那胆子?便是他敢,也须知道,这叫我秦氏祖宗英灵都饶不过他!”
“……倒也不见得没有旁的法子啊。”十六娘想了想,道:“奴这里有个念头,虽不知是否合适,然而请二郎一听想来也无妨——如若二郎将当初的话,推为姚逆有心挑拨你们兄弟失和,君疑外将,是不是……这样大郎落得个忠臣名号,也于秦氏宗族名誉无损!人人更会以为翼国公教子有方,两个儿郎子,皆是不拘世人毁谤只求忠烈照天的好儿男……”
秦云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