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不是的……”拥雪脱口争辩道:“郎君看错了!那一套是结条金丝,可这一套是实打实的金钗环!看起来相似,实实是不同的。再说,乔娘子的眸子可不就像瑟瑟石一样美丽,这套首饰最配她,娘子才叫婢子送来……”
“是么?”秦云衡复又打开盒子,细看一番,脸色终于缓和,才把盒子递还给灵娘:“那你就拿着戴吧——也是娘子一番好意。我原以为她不知轻重,看来是错怪她了。”
他没有注意灵娘唇边瞬时僵硬的笑——她可一点也不爱听人把她的眸色和瑟瑟石做对比,胡人血统带来的美貌虽然引人注目,到底是卑下身份的证明。
十六娘先在房间里放置了琵琶,又遣人送瑟瑟石首饰给她,究竟是无心的,还是有意折辱于她?
琵琶谶(捉虫)
“你还想得起那面琵琶?”秦王氏似笑非笑盯着十六娘:“看来倒是阿家小看你这孩子了。”
十六娘扶着她臂弯,碧色缎履翘头踢上一颗小石头:“儿当时没想到这许多。是婢子们问布置时要放些什么摆设,儿才想起这琵琶的——只是在库里摆了这许多年,未必还能弹。”
“那可是面好琵琶。当年他阿爷还在的时候,花了不少银钱呢。”秦王氏抬起头,轻轻吁出一口气:“只是……红颜易逝,这几年间,再没有谁能弹出那样好的曲子,配上这把琴了。”
“……”十六娘不言语,她所给与灵娘的,是秦府中一位谁都不敢提起的美人用过的琵琶。那女人的惊才绝艳与肚肠流出一榻活生生痛死的下场,是这深宅大院中最绮丽和最可怕的传奇。而面前不动声色提起这位美人的秦王氏……
春日已经渐暖,十六娘还披着锦袍,想到这个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风起了,吹下梨花花瓣,飘落如雪,也如葬礼上漫天飘飞的纸钱。
十六娘被自己这不祥的预感惊到了,忙掐了自己掌心一把,强笑着变了话头:“阿家,今年梨花开得好,想来儿还是有口福的。”
秦王氏俯下身,拈起一片花瓣,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咱们家的十六娘,自来就是有福的。新妇进门,这花儿也开得格外繁盛呢……这棵梨树,据说是七十多年前至圣皇帝赐下的,说起来我活了多半辈子,这神京里的瓜儿果儿也差不多都尝过了,却不会有谁家的梨儿比它结得更甜脆了。”
“儿打小就最盼姨母家给送梨儿。”十六娘吃吃地笑:“今年可否能尽着儿吃?”
秦王氏也笑了,打了十六娘的手背一下:“尽说些痴话!你目今是这府上的娘子,真真的当家主母,你便是要把这树都吃了,也没有谁拦你!”
二人说着便要再往前行,在另一边扶着秦王氏的如儿却顿住脚步,低声道:“老夫人,那个人来了……”
果然,隔着不远的几处亭廊,乔灵娘分花拂柳而来,身姿妖娆得很。
秦王氏原本脸上带着的几丝笑意突然就变了味儿,她冷声道:“人老了经不住风,我先回去歇着了。你却要去看看那人——都有身子了也不晓得好生养着,她腹中的孩儿比她金贵,这她可是不知道吗?”
十六娘登时尴尬,和如儿对了个眼色,才道:“那……那儿去了。阿家回去好生歇着,儿明日早上探阿家去。”
秦王氏半分也不想和灵娘照面一般,应了便走。半老的人了,动作比如儿都丝毫不见缓的。
十六娘看看越走越近的灵娘,心下十分发愁。但愁着也不是办法,见得灵娘到了跟前,也只好给贴身伺候的拥雪使个眼色,才朝灵娘道:“今日天气和煦,你也出来走走么?”
灵娘的表情并不甚好。她见十六娘,心中那疙瘩便益发明显地硬起来,然而脸上又不能不挤出点儿笑,看起来委实别扭得很:“正是,日日呆在房中,也很是无聊的。”
“还不习惯吧。”十六娘笑起来:“府中就是这样——我便是怕你寻不到消遣,才派人找了那琵琶送你。弹着可还顺手么?那是一把好琵琶!”
灵娘听到那“琵琶”二字,便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底下窜上来。然而十六娘这样说,她也不好冲了主母的,只能道:“并没有弹呢。”
“哦?”十六娘不意她如此回答,斜了明净的眸子瞥了她一眼:“是嫌它不好么?”
“弹琵琶是乐伎的事情。”灵娘口气有些硬,顶了一句:“奴既然进了秦家,虽然不算作什么正经主人,但到底没有操此贱业的缘由了!”
十六娘一愣,勉强笑道:“那是要怪我考虑不周了。要么,我叫婢子给你换一架琴可好?”
灵娘原是有意将十六娘一军的,然十六娘开口说要送她琴,她却没的好说了。琴不是谁都能学的,她寻常乐户的爷娘,哪儿供得起她学琴?再说乐坊里出入的那些子弟,家中多半不缺会弹琴的嫡妻,他们觅得可不就是琵琶胡乐的妩媚妖娆?
“那倒不必,多谢娘子好意了。”她道:“奴没学过那个,就是赏了奴一架琴,奴也是弹不来的——比不得娘子自幼所学呀。”
十六娘究竟是未曾有过和妾侍勾心斗角的经历的,是而并未听出灵娘话语中的反意,倒觉得这灵娘如此说就是抬了自己一把,心中自有几分得意,笑答:“那有什么的?这七弦琴啊,倘要学,也不需多久便能会了的——你若只是弹琴娱己,我也可以教你!只是我也不十分精通,你可嫌弃?”
灵娘怎生会有和十六娘学琴的想法,此时听她这么说,登时头疼起来。她想了想才道:“真不必了,奴这身子……受不得劳累的。”
十六娘心思纵宽,听得灵娘说起身孕,意思却也等同于挑明了,她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如今灵娘身边的婢子全是秦府的旧人,她也不十分忌惮,登时便不再忍了,道:“既受不得劳累,那在房中歇着便是了,如何还出来走动呢?无论如何,这总是累过弹琴的吧?”
她话中讥刺意味太浓,灵娘不意这看上去涵养极好的大家贵女会直接撕破脸,心里头恨着嘴上却说不得,直憋得脸色发青,讪讪道:“那奴现在便回去!多谢娘子关照了!”
十六娘冷笑道:“也不必太急,到底你身子要紧!回去可好生歇着养养吧!你的住处离此间可是不近,观花看鱼难免不便,下次想来可得捡个身子舒服的时候!”
灵娘丢下一句“不劳娘子挂心”便径自去了,十六娘看她走开,咬了牙恨恨道:“她倒还嫌起我来了!这秦府的娘子可是姓乔么?!”
拥雪是跟着十六娘长大的婢子,长她两岁,两人素来亲厚。见娘子发狠,竟也气得笑了出来:“奴的娘子!您行行好吧,她进门的时候您忍了,现下却恼什么呢?便是再恼也奈何不得她!仔细她把话朝二郎那边一传,叫您白讨一身骚气呢!”
十六娘听了这话,原是扭了头也要回去的,却硬生生停下了。她深吸一口气,望住拥雪,道:“我若拦着不叫她进门,那是当着二郎叫他难堪的。如今她纵使在二郎面前说我不是,到底二郎未曾亲见,也许……并不会相信呢?”
拥雪低声念了句佛,才道:“奴也只盼如此。”
话虽这么说,她心底下却并不当真以为事情有如此简单。谁告状会只告一遍就作罢呢?若是十六娘仍旧不得二郎的宠,纵使二郎此时不信,可只怕他总有一天是要信的。那时十六娘当如何自处?
说起来,也只好祈望佛主菩萨保佑娘子罢了。
十六娘也不说话了,主仆二人自回了她所居的沁宁堂,一路无言。小婢子们倒也有眼色,这一天竟是没人寻事打扰十六娘的。直到了半下午,秦王氏才遣了如儿的亲妹子丹儿前来,请十六娘去说话。
然灵娘那边的境况比之十六娘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自小在人堆里打滚,哪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只言片语之间,她早就明白这十六娘对自己虽不说有天大的恶意,但至少也无尊重可言的。自己在她眼中的地位,怕还不如个婢子呢。
一想到含春向她房中的小婢子们说十六娘待下人何等亲厚的事儿,再同今日自己受到的“礼遇”一比,灵娘就觉得心里头被人扎满了针。
她憋了一肚子话想和秦云衡说,然而待得秦云衡进门,却是一句都讲不出来了。这男人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时都是两个小奴子给搀着的,一头倒在榻上便是沉沉睡去。
灵娘牙都快咬碎了,扭头便斥了婢子去煮醒酒汤来。她委屈得要命,进秦府之前,秦云衡哪曾这般待过她?慢说是倒头便睡看都不看她一眼,便是连不答她话的事儿都是不曾有过的!
醒酒汤须臾便端了上来,灵娘绰了汤匙,叫醒睡得迷糊的秦云衡,一口一口给他灌了进去。这汤酸得叫人闻了都受不了,秦云衡喝了自是清醒不少,皱了眉道:“我睡一会子你都不依?”
“奴哪儿敢!”灵娘丢了汤碗,声音便哽咽起来:“奴好心好意给二郎醒酒呐,不然明日二郎醒了又要头疼!”
秦云衡一笑,伸手揽过她腰:“这么点大的事儿,怎么就又要哭了?”
“……奴有委屈,二郎听是不听?”乔灵娘的眼睛一储满泪水,便益发盈盈动人:“二郎,奴……这秦府若当真容不下奴,奴便走也是无妨的。只要今后秦家还认奴这孩儿……”
秦云衡蹙眉:“不成话!谁容不下你?”
“……是娘子……”灵娘垂首抹了一把泪,勾着头委委屈屈将十六娘今日说与她听的话添油加醋同秦云衡讲了一遍。到得动情处更是哽咽得肩头都抽了起来,极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然而秦云衡却很是尴尬,半晌才道:“约莫你想多了吧?十六娘不是那般人。她说这话,多半是你讲了什么惹着她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她还算是极好相处的了。你若不把这种事儿记着念着,她更不会有意刁难你——我先下困得很,你让我先睡一觉怎样?”
灵娘急怒之下自然气恼难平,她无论如何也不信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