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他才站起来,走到她妆台边,拈起她那一日戴着的金丝簪子。
十六娘待他,依旧是好的,否则她亦不会特意戴着这套首饰去见他。然而纵使如此,他亦不敢确信她心中对他便全无嫌隙。
否则,何必冒着雨站在灵娘院子中……她怕的,是他听了灵娘的哭诉便转心于灵娘。会生了如此的怖惧,岂不正是因为她不信他会恋慕自己?
他便如此,叫人不能信任么?
他的手微微颤抖,带着那金簪簪头所缀的蝴蝶亦扑扇起翅膀,灵动可爱。
不知什么时候,月掩悄悄爬上了十六娘的妆台。它见那蝶翅扑动,许是把它当做了真蝴蝶,竟纵身一跃扑了过来。结条金丝簪子本便轻薄易晃,月掩这一扑,便将簪头打歪了,蝴蝶未曾扑到,倒在秦云衡手背上挠出几条血印子来。
然而便是如此也抵不住它掉下去的势头。滚在地上,月掩悻悻喵了一声,跑掉了。
此时那喂猫的婢子才赶了过来,见秦云衡手背上几道深深挠痕,惊叫道:“月掩挝了郎君么?奴现下便揍它!”
“和猫置什么气?”秦云衡摆手道:“阿央喜欢这小东西,惯着也罢!这点伤不打紧——说起来,这猫儿谁拿来的?模样倒稀罕,从前我亦未曾见过这样长毛的猫。”
“石娘子送娘子的!”婢子见秦云衡并不叫她打猫,松了一口气。这月掩是娘子心爱之物,若是她为了郎君打了月掩,娘子知道了,怕也不会十分高兴。
“石娘子?三弟的那位爱妾?”秦云衡一怔,笑道:“她倒弄得到这稀罕物!我听娘子说过,她同石氏很是交好,这猫儿……”
“那是自然,否则石娘子亦不会送这般猫儿给娘子啊——听说,唯有姚皇后才有这样的猫呢。”
“如此稀罕?”秦云衡有些诧异,却又笑了:“想来是他们胡商弄来的,猫狗不比宝货,带来十几只也未必活得下一个呢。这小玩意儿倒是有福气,养在娘子身边也好。对了,那石氏近来还常常找娘子么?”
“并不曾,从三郎搬出去便少来了。”婢子道:“大概是忙了吧?”
秦云衡点了头,心下生出个主意来,便朝那婢子挥了挥手,道:“这里头没事了,你去我书房取几卷书来,我陪着娘子便是。”
婢子抱了月掩,施礼转身出去了。小猫在她怀中挣扎,不满地小声叫唤,似是要跳出来留在房间里头玩,然而它哪里挣得动。
秦云衡看着那猫,不自禁笑了——他不能叫娘子心情舒爽,但石氏说不定可以。男子心意烦乱的时候,呼朋引伴喝酒狩猎都能排遣郁气,女子的想法虽然奇怪些,可有个密友伴她说说话,多半也能开解她的不快。
莫说三郎那边一向没什么事,便是有事,借他爱妾来陪自己娘子一阵子,想来他也不能拒绝。
再说,秦云旭于他,当真是自己人。
正想着,背后榻上发出了窸窣响动,他回头,正看着十六娘推开了床屏,赤着足便要下地。忙喝了一声:“你作甚?回去!”
十六娘吓得打了个颤儿,抬起眼望他:“二郎凶奴作甚呢。”
“……”秦云衡看她委屈模样,竟不自禁笑了出来,道:“你才好些,莫受凉,把被围好些,发发汗不是更好?”
“热死了。”十六娘见他颜色和缓,便有些放肆,嗔道:“奴饿了,想樱桃冰碗吃。”
“想也莫想。”秦云衡一口拒绝:“你若饿了叫厨下生火做饭,病中的人还想冰吃,嫌我不够操心么?”
“……”十六娘看他,突然扑哧一声笑道:“二郎几时成了这样,奴可是听说过,在边军时人家士卒重病,你还要拖人家去训练的。对人家能这样,奴只吃几口冰碗儿你都不依么?”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秦云衡见她肩膀露出来,手臂亦搭在被面上,索性自己过去将她复又包起来,道:“边军时刻要打仗的,若是打起仗来,那些蛮人可不管人病没病都要砍杀的。你这样娇滴滴的深闺贵妇人,本来身子便不好,还要这般任性,却是为哪般?”
“奴身子哪里不好?!”十六娘顶他:“二郎几时见过奴病!”
“昨儿个就见了。”秦云衡无奈道:“你自己是不知昨夜你身上有多烫,当真吓怕我了。累得我一宿未曾合眼,你还嫌不够?”
“二郎情骗奴吧。”十六娘想从被秦云衡压得紧紧的被子里挣出来,模样似极了月掩:“今儿清晨奴醒过一阵子,也未曾见你!”
“我就走开那么一阵子,去阿娘那里一趟罢了。你不信?”
“不信!天还黑着呢,你去阿家那里作甚?”
“不信你去问婢子们。”秦云衡道:“我去阿娘那里自是有事儿,现下同你说不得!”
“……”十六娘不挣扎了,她原本便没什么力气,此时便不动弹,只一双眼儿望住他,脸上却失了笑意:“为什么同奴说不得?等不及天亮便要同阿家说的事儿想来不是小事!”
“……咳。”秦云衡深悔自己提起这事儿:“你总会知道的,何须急于一时?”
十六娘垂下眼帘,低声道:“你既不愿同奴说,便不说吧……”
她面上失落之色明晰,秦云衡登时便为难起来。他忖度再三,才道:“阿央,你告诉我,若我做了一桩事情,你会觉得我是为你,还是为旁人?”
“……旁人是谁?灵娘?”
见秦云衡点头,她咬了唇,低声道:“二郎要听真话么——若是和旁人比,奴自然信二郎是为奴,可和灵娘比,奴委实不敢……”
这回答叫秦云衡心里益发地堵。
“我……我明明……”他话到口边,就是说不出,两人目光对视,十六娘的眼神平静而落寞,叫他心里头闷着股劲儿,既想发怒,又不敢怒。
“这也没什么好……好难受的,二郎。”十六娘垂下眼帘,忽而又看住他,道:“你自己的心意,自己明白便是。”
“……我更想要那人明白。”秦云衡叹道:“你看不出我喜欢谁?我日日陪着谁,心里念着谁,你都不知道么?”
“二郎莫说笑。”十六娘微微动容,然而终于还是换回那笑意婉婉的神情:“不需用这般言语骗奴……秦氏与我裴家联姻,是两边儿的好处,奴不是不晓事的小娘子,不会坏了这事儿,二郎何必说假话呢。”
“……秦某若有半句虚言,教我……”秦云衡只觉得心口郁得慌,誓言便要脱口而出,可话语下半段却被十六娘温凉手掌堵回了口中。
“青天白日,休浑说这些死啊活的!”她道:“二郎若有心叫奴做些什么,说便是了,做妻子的怎能违抗了郎君,你如何说我便如何做。乱说这般誓言,神明也不悦的。”
“……”秦云衡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说不出。
她全然不信……是了,换了谁亦不会相信,三个多月前犹口口声声喜欢着灵娘,三个月后便要移情于她,这样的事谁会信?
个中苦衷,他不能同她讲,她还太年轻,这府中的暗风明雨,怕是还担不起。
他只是恨秦云朝,他挨了这位阿兄一道算计之后,便怎么做都是错!纵使他没有接灵娘入府,秦云朝也一定有法子让这个女人在他与十六娘中间适时出现。再退一步,即便没有灵娘,也一定会有别的什么法子,让十六娘与他不睦,或者更直接——让他去得罪裴氏家族。
从前他只当秦云朝是个骄纵大了的无知庶子,不足为惧,然而此刻再回头看,从灵娘出现的一刻,秦云朝这已经布好的局便开始发动了。
如今就算他也看出问题所在,决意反击,到底慢了一招。先前犯下的错,已然成了掣肘,难以弥补。即便输赢依是未定,到底叫人心意难平。
只是,他仍然想不通,若秦云朝只是要为他母亲报仇,为何偏要这样做?这般努力,除了给他心下添堵之外,什么用也没有了。
把自己的女人塞给弟弟,总不能就是为了恶心他吧?
石氏相探
秦家三郎,虽然素日风流不羁,然而到得有事要他做时,到底不至于叫人失望。
秦云衡并未曾同十六娘说,便向三郎请石氏来同她相伴。秦云旭虽然颇有些舍不得,最终却仍是同意了。
石氏来时,十六娘已然好了太半,只是秦云衡不许她出门,几个婢子亦看得紧,她便是有心力出去走走,亦是跨不出闺房半步。素日间十六娘是个喜玩闹的性子,几日拘下来,直闷得看花花不红看鸟鸟噪人。
这般一来,石氏刚一进门,便被她兴兴头头抓了手,道:“好姊姊,你终于记得来看我!”
石氏登时笑了,妩媚模样,道:“听闻娘子病了,奴才过来的,没想到娘子这般有精神。”
“可不是!我都好了,二郎还偏生不许我出去!”十六娘有些丧气,道:“日日守在这屋子里,便是没有病,也要憋出病了。幸喜你还来……我这里一屋子药气,连月掩都不进来。”
“猫儿的鼻子最灵的。”石氏道:“这种猫又极娇气,稍有些气味的鱼都不见得吃呢,更遑论嗅到药味儿。娘子亦莫急,到底身体要紧,郎君的嘱咐还是须听。待养好身子再出去,才刚刚是夏日最好处。”
“无非是那几样罢了——湖上的莲花啦,满园子的蜂蝶啦,”十六娘道:“若是日日都得见,没什么好稀奇的。和这个比,我倒宁可现下去园子里吹着凉风儿吃个冰碗,顶好是樱桃的,加了酥酪与蜂糖那般。这屋子里头要闷死个人了。”
“娘子想樱桃吃?三郎如今那宅子里头有棵好‘蜡珠’。多半个月前遣奴子送了些来,想必府上冰窖中还有些藏着的。”石氏道:“过个几日,待娘子身体大好了,再求郎君想必就有的吃。”
“当真?”十六娘挑了眉:“送樱桃来的事儿,我怎生不知道的?”
“这些个吃食,依例是直接送到老夫人那边去。”石氏笑道:“恰好又逢着大阿兄成亲,又要搬出去另立宅门,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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